
【晓荷·小事】红薯叶(散文)
上周末,帮宋大哥割了半天芝麻。其实,他家那一整片地里,最吸引我的,除了一垄一垄的芝麻外,还有旁边那一片在地面蔓延开来的红薯秧子。
时值九月初,还未到收红薯的时节。红薯仍安静地埋在地下生长,而地上的叶子却已可采摘食用。此时摘些叶子,并不影响果实的成长。无论春薯还是夏薯,总要等到九月下旬才真正成熟。
红薯富含淀粉,在灾荒年代,曾是许多人的“救命粮”。《百家讲坛》之《食物的故事》中提到:红薯的种植范围几乎覆盖了整个中国。作为一种高产、适应性强的作物,在南方甚至有“一季红薯顶半年粮”的说法。红薯在中国落地生根的历史,不仅是农业史的一部分,更是中华民族在苦难中寻找出路、在包容中创新的见证。可惜节目中虽提起红薯,却未及其叶——在我看来,实属一种遗漏。红薯叶,当真是被遗忘的宝藏。
我今天所说的红薯叶,也叫地瓜叶,指的是秋日红薯成熟时,地上藤蔓最顶端的嫩叶。它的保健功效,是许多常见蔬菜难以比拟的。从香港到国际,它皆被誉为“蔬菜皇后”“长寿蔬菜”及“抗癌蔬菜”。在欧美、日本、香港等地,都曾一度流行吃红薯叶;酒店与餐馆的菜单上也常见其身影。然而在我们这儿的城市超市,却难觅其踪。大多数农民在收完红薯后,往往将叶与茎直接还田沤肥,或拿去喂养家畜。
我家倒有些不同。从我小时候起,家里人就常吃红薯叶,鲜的、干的都吃过。或许是因为那时家里吃饭的人多、干活的人少,粮食总是不够。在那个年代,能吃饱已是万幸,谁还顾得上讲不讲究营养。现在回想,竟像是因贫得福,早早尝到了这“长寿蔬菜”。
母亲年年都会采些红薯叶做给我们吃。尤其是每年我国庆回家,她总会准备一些。虽然这些年家里不再种红薯,改种葡萄和果树,但妹妹家还一直种着。所以想吃的时候,倒也不算难事。
这么说来,倒不是我贪嘴,实在是因为吃红薯叶,已经成了我家的一个传统。
我向宋大哥讨要红薯叶,他爽快地答应了,说他老伴也爱吃,正好可以多掐一些。我问他们平常怎么吃,他说常拿来做汤,“她常年生病,吃东西很挑,却偏喜欢喝这红薯叶做的汤。”
这话突然让我想起小时候,生病在床的二奶奶喝红薯叶汤的一件往事。
记得那天放学,我正打算去割草,母亲突然叫住我:“今天别割草了,去西北地里掐点红薯叶回来,快去快回。”专门去掐红薯叶,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平时要吃,都是下晌时顺手从地里捎回来的。
村西北那块地,是我家的祖坟地,我向来不爱一个人去。但那天因为不用割草,只是掐一把红薯叶子,我倒是挺乐意。掐回来,母亲就忙活起来:把洗净的红薯叶投入滚水,点几滴油,撒少许盐,勾一层薄芡,不一会儿就做好一小锅滑溜溜的红薯叶汤。母亲趁热盛好,端去给二奶奶。我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二奶奶斜靠在炕头厚被上,母亲斜坐炕沿,一勺一勺喂她喝。我记起二奶奶曾说:“红薯叶子拌饭吃,胜过人参汤。”她小口喝着,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眼里漾着微微的光,仿佛那一碗青翠里藏着她与这个世界轻轻和解的密码。忽然,那光一丝丝暗下来。二奶奶走了。
就算我顶着克男丁的名声,二奶奶还是使劲儿地疼我、护着我,让我少吃了很多苦,过了一个还算顺和的章年。想到二奶奶的去世,我的心猛一疼,收回了思绪。看着眼前这片红薯叶,我蹲在地里边掐叶子边想,这满地蓬勃的绿,原来不只是绿。它是贫困岁月里的依靠,是富贵桌前的珍馐,是游子乡愁的寄托,也是病中床前的一缕温热。
“李子,你干脆跟我一块回去,先喝碗红薯叶汤再回家,也省的你做饭了。”宋大哥突然的话,又让我猛一激灵。
“大哥,今天就不过去了,改天一定专程去看老嫂子。”想着毕竟是初次见面,便这样婉拒。
我已掐了满满一大把,又接过大哥替我掐好的红薯叶,心里暖暖的。许多年过去了,汤还是那样的汤,人却换了一茬。宋大哥的老伴,我的二奶奶,她们素不相识,也相隔遥远,却在这一碗普通的红薯叶汤里相逢。世上的食物说来也奇妙:昂贵的未必流传得久,朴素的反而代代延续。它不言不语,却连起几代人的胃口,也温润了那些被病痛压低了的眉头。
日色渐晚,我捧着红薯叶离开。叶茎断面渗出乳白的汁液,渐渐凝成深色痂迹,沾在手指上,黏黏的,带着泥土与生命的气息。晚风吹过身后的田地,整片红薯秧子轻轻摇晃,像在点头,又像道别。
我知道,今晚,无论是未曾见面的老嫂子,还是我,心里都会亮起一团温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