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蜻蜓(散文)
一
从前,没有“低空经济”这个概念,但有“低空快乐”。
我们称蜻蜓是空中直升机,还未进化到无人机。最希望它有“悬停”的那一刻。曾用弹弓瞄准,但它灵敏得很,就在弹弓射出石子的千钧一发之际,它就轻轻地躲开了。伙伴们说它有千万只眼睛,当时觉得这个说法很夸张,后来读《十万个为什么》,果然是蜻蜓长着“复眼”,可以360度转圈看,无死角。
无法受到蜻蜓的诱惑,曾经讨厌它那么表演,于是就探索出捕蜻蜓的好办法。最好是举一把刚刚启用的新扫帚,竹叶还未掉,竹枝细密,扫帚擎在半空,静止以待,但等蜻蜓悬停,迅雷不及掩耳,一扑即获,但力度必须无限轻微,只是要加快速度,速度和力度不能成正比。捕下的蜻蜓要放在麦秸笼笼养着,或者细线系住,挂在树枝暂停,供我们欣赏。
我们终于从粘蝉的招数上,想到了办法。一根棍端绑一个铁圈,铁圈系上蚊帐布,成一个网兜,然后到老旧闲屋去用蜘蛛网加上粘度,蜘蛛网覆盖了蚊帐布一面,但不能多。趁着蜻蜓悬停时,往空中一扑,有时候多只蜻蜓入网。
一想到“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美是美极,但总拿它没办法,捕不到,逮不住。学到杨万里这两句诗,总觉得它是用诗句保护着蜻蜓,与我们的快乐就无关了。
我未见蜻蜓立在“尖尖角”上,但看到站在荷叶上。我们那些孩子,不再扔石头,而是静静地观察,去想很多问题。曾经的我们没有生物课,但生物还是引起了我们的浓厚兴趣。那时,我便觉得每个孩子除了顽皮,都有求知欲。
肥肥的荷叶,摇曳相连,那是蜻蜓缥缈起伏的舞台。这是我们的审美。我们村就有一个不大的池塘,生着寥寥几根荷花,那么多的蜻蜓都来争一个舞台,怎么放得下?可能蜻蜓的世界就是那么正常,没有发生争相表演的拥堵场面。不争不抢,是美的最优雅状态。任何一片叶子,都可成为舞台,也是蜻蜓的“广阔天地”。
后来我们发现,在村东河的水岸,在小溪边,也有蜻蜓立在草叶上,舞台并不大,却一样安详静默。我们都以为是蜻蜓飞得太累,就不择居处,歇一歇。
二
为什么蜻蜓总是靠近水而落脚?是否是要来一场自己看得见的“水之舞”?水天一色无纤尘,独有蜻蜓影其间。蜻蜓好幸运,就是那么一落,就被诗歌留住了最美的瞬间镜头,还是特写的呢。
后来教学还想着这事,一次偶然的机会,遇到生物老师,我提出了一个问题——《红蜻蜓》的歌词唱道“你在哪里呦,停歇在那竹竿尖上”,是不是蜻蜓是不择植物而停歇?
生物老师告诉我,从小的观察没有错。蜻蜓在要结束生命之前,都要选择落在有水的地方,竹子周围有水,竹叶也有水,可以在上面产卵,然后滑落于水中,这就证明了一个古老的科学结论:生命起源于水。原来这一落脚是为了寄存滋养蜻蜓的虫卵,而且合适的水温,就是虫卵最好的孵化剂。
而我们熟知的“早有蜻蜓立上头”,则是中国文化中将生命诞生说形成了“生命美学”。据说,这是蜻蜓生命的最后姿势,我们往往总是觉得某一只蜻蜓一直站在那。这让我想起了竹子开花,竹子通常是在十年乃至百年才开一次花,开花后,植株将全部养分供给花朵和种子,然后死亡。以最美的方式迎接死亡,就是迎接新生。荷叶初绿,荷尖甫出,蜻蜓就驻足上面,我们常常认为,美好的事物就是在幼稚的初期也会得到青睐赏识。其实,背后的自然和人文的意义还要深刻。它们站在一个舞台上,并非为了风情万种,也不是为了塑造美姿,而是为了后代寻找一个“襁褓”。所谓的“蜻蜓点水”,也并非浅尝辄止,是在探试水温,感受是否可以将虫卵寄托于这片水域。不过,人类的智慧来自对自然现象的悟解,并发生迁移而变得更深刻了。
每一种生命都释放着温度,都要做深情的付出。一切美学的背后,可能都有真相。如果我们只是停留在审美的表层,就无法抵达更多的人生有悟性的深度。动物,植物,无一例外地选择了优雅死去的方式,将结束生命的苦痛完全包裹起来,就像我们根本就不知蜻蜓于何时,死亡于何处一样。
人类社会是复杂的,在不同的背景下,有人选择悲壮地死去,有人选择优雅地死去,都是生命的崇高形式。
三
还有让我们不解的是,特别是夏季,小麦上晒场,蜻蜓就跟来,老农在翻晒小麦,蜻蜓盘旋在头顶,我们嗷嗷地喊。晒场的老农说,看不见蜻蜓,说明我们周围的水是臭的。也是,那些年,总有蜻蜓起舞于晒场。后来想到秋天产卵于水中,才有秋天幼体的孵化。那为什么蜻蜓喜欢在小麦场上起舞呢?
我觉得是一种麦香被蜻蜓敏锐的嗅觉收到了,就像无线电波,蜻蜓是也感应的。
那日去农村在一处路边乘凉,半边路晒着小麦,蜻蜓乌压压一片,我说好下雨了。老汉笑道,这不是被雨赶来的蜻蜓。我这是根据电影《唐山大地震》的一个画面获得的知识,孩子们和父亲坐在一辆车上,一群蜻蜓飞过,父亲说“这是憋着一场大雨的兆头”。其实还真不是,是地震的一个前兆。蜻蜓是一个“晴雨表”,这是常规判断,还有更异常的表现,我们往往没有看到。
老汉告诉我,这是蜻蜓在觅食。脱粒的小麦在阳光下会有很多肉眼难以看见的小飞虫,就是微生物,看似蜻蜓在舞蹈,其实他们正在用餐。而且,蜻蜓是小麦丰产的一个标志,尤其是小麦生长期间,没有喷洒农药,蜻蜓就多,环保局管环境,就应该看看晒小麦时蜻蜓多与少。蚜虫、飞蛾,都是危害小麦的虫害,但却是蜻蜓的美食。
真是行家啊!我不禁感叹。环保的思想已经深入民心,他们的观察符合科学,这才是懂得农业。我曾看到一篇报道说,英国的伦敦地区已经不合适种植开花的作物了,因为大量地使用农药,已经破坏了生态,其中蜂群的数量急剧减少,无法传粉授粉,造成农业减产。
蜻蜓生于干净的水,巡飞于夏秋作物间,是为了捕食那些有害于作物的昆虫等微生物,是维护我们生态平衡的一支常被忽略的队伍。或许,杨万里的诗句,是在告诉我们审美的同时,保护蜻蜓?
老汉跟我说起“山清水秀”这个词,没有蜻蜓的贡献,这样的山水就不可能有。我并不认可,蜻蜓的存在,意义也微乎其微。他说,为什么从前蜻蜓满村,有一个阶段,蜻蜓就像稀罕物,说起蜻蜓,孩子都不认识。山水恶化了,蜻蜓就少了。
就像李白说敬亭山“相看两不厌”,其中一定有着某种情感的寄托,或者山给了李白人生的温情。就像陆游吟“花气袭人知骤暖”,是因为花朵绽开时分泌的芳香油分子也在影响着大气的温度。哦,美是有着逻辑的真相的!
我们常常认为李白的手法高明,将山人格化,陆游是表达和花儿同频共振的美好感情。想想当年,我们的语文课,之所以少了魅力,原来受限于教师对诗句的广泛挖掘,限于语文教师只懂得一门文学的局限性。教学时只要能够把握语文课的功能和主题,来点“节外生枝”,也不影响什么,讲一段“蜻蜓趣事”,说不定语文课还能培养出几个生物学家来呢。
教学语文课时,常常注意力盯着那些美丽的诗句,从文学的角度去鉴赏,习惯用手法理论来解读出诗句的内涵和意象美,看来真的是一个不足。我担心的是,世界上很多有趣的东西,都是被我们追求功利性目的而放过了……
四
今年,很长时间天不下雨,那日坐在村中门前乘凉,一群蜻蜓突然飞来,老乡说,这是大雨要来的前兆。每一只,都像急于和人亲近,也不惧人离它近在咫尺。如果只是知道这么一个气象学知识,只能算浅尝辄止。
原来,大雨来前,我们都会感觉气压很低,有点憋气。蜻蜓更敏感,飞行高度马上被限制,有的就会贴近地面飞翔。同时,地面潮湿,昆虫活动也加剧,蜻蜓低飞,是要迅速抓住机会,填饱肚皮,好在大雨倾盆而下时,躲在树叶草丛间静养消化。
太神奇了!相比于人,人对每一次机遇的敏感,都远远不及蜻蜓,当然是受限于个人的特质,我们应该从蜻蜓身上找到生命应该有的能量和智慧。我想,人们对节令的感知,是否是受到一定的启迪?大雪封山时,冬藏粮草,错过了秋收,冬天就难过。人类的智慧在于加工了动植物的生物性,变成了人文,变成了更美妙的审美,审美的作用在于让我们去适应环境,好好保护那些看似平常的风景,包括草木虫鱼。我突然想起作家汪曾祺的文集开篇语——人应该有广泛的兴趣,包括对草木虫鱼的兴趣。于是,他说,这样才能懂得人间滋味,人间有趣。他说,农村人养蜂放蜂采蜜,代表了“农村式的浪漫主义”,(《人间草木》)蜻蜓飞舞,是不是也在这个浪漫主义意境里呢?
我昨天在读作家朱成玉的文章《别被蚊子咬瘦了岁月》,一直在想如何让我们的岁月胖起来,突然看向蜻蜓,蜻蜓也是蚊子的天敌。
我喜欢迟子建的眼光,可能在文学队伍里,好好关注蜻蜓的,只有她。她写了《昆虫的天网》,她再次像杨万里那样,给了我们清新的审美,写蜻蜓就是“盛开在水面上的花朵”。我觉得,她不仅是一个作家,也是一个生物学家。她如果写蜻蜓是“盛开在大地上的花朵”,我就要摇头了。我还要补充一句——蜻蜓是翩翩于大地上的锦绣舞者。
据说,蜻蜓永远不会因太多而成害。我希望每个夏天,都能在家门口坐着看蜻蜓飞舞,成为我老年时的“低空快乐”。
我喜欢蜻蜓,就像喜欢空中成行的大雁,都是“艺术家”,它们都有表演者的天赋,都在为我们塑造着美好的舞姿。
2025年9月7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