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园·人生】界(组诗)
一、墙内
墙,是一条沉睡的鲸鱼,
在城市的胸腔里缓慢呼吸,
如同传说中背负着岛屿的巨鳌,
千年不醒,却托起了整座人间。
它的鳞片是一块块灰色的砖,
每片砖都映着别人的灯火,
像无数个微缩的银河,
在石缝间闪闪烁烁,
仿佛在低声讲述另一个世界的潮汐。
我是岸边的渔火,
照着自己的影子,
却钓不到墙里的光。
那光,像嫦娥怀中的白玉兔,
安静、洁白,
隔着广寒宫的桂影与我相望,
永远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光在墙内走动,
像穿着高跟鞋的女人,
踩在厚厚的地毯上,
没有声音,
却让整个房间微微颤动——
那颤动里,有特洛伊木马的心跳,
也有办公室里未拆封文件的沉重与暗潮。
旋转门是一头巨大的白色兽,
它的嘴不停开合,
吞下人群,
吐出另一种形状的人——
他们的眼睛被磨得圆润,
像会议桌上的茶杯盖,
盖着一肚子温水与沉默,
像井里的月亮,
捞不起,也砸不碎,
只能在掌心化作一阵凉。
我站在兽的牙齿之间,
听见时间被咀嚼的声音,
咔嚓,咔嚓,
像文件被订书机咬合,
也像命运在暗处剪断红线。
玻璃罩是一只透明的肺,
挂在城市的脖子上,
过滤掉所有的灰尘与情绪,
只剩下没有味道的空气——
那空气里,
藏着普罗米修斯盗来的火的影子,
却被密封得无法点燃,
只能在透明的牢笼里
发出无声的叹息。
文件是一座座山,
山上长满会说话的石头,
它们用会议的舌头
舔掉我的名字,
像冥河岸边的忘川水,
悄悄抹去记忆,
不留一丝涟漪。
我学会用微笑做盔甲,
用沉默做刀,
在规则的森林里
悄悄开路——
那森林里,
有卡夫卡的城堡,
也有迷宫般的制度长廊,
走进去,
就再也分不清
是我在走,还是路在走我。
金色笼子是一枚巨大的戒指,
戴在城市的手指上,
它的栅栏是用福利、稳定和安全感铸成的,
闪着令人睁不开眼的光——
那光,像伊卡洛斯的蜡翼,
美丽却危险,
一旦靠近太阳,
就会在灼热中融化。
有人用关系的钥匙
打开一个又一个门,
门后是更大的笼子,
像俄罗斯套娃,
一层比一层更空——
空得能听见回声,
像远古战场上的战鼓,
在我胸腔里缓慢擂动,
催促我走,
却又无路可走。
我在笼子里数云,
云很慢,
像领导的签名,
永远飘在文件的上方,
不肯落下,
仿佛一落,
就会砸出一个真相的坑。
墙外的风是一群野马,
它们从远方的草原跑来,
蹄声像无数张辞职书
拍打在空气里——
那声音里,
有夸父追日的喘息,
也有我未出口的呐喊,
在喉咙里燃烧成
一颗不肯熄灭的星。
我伸手去摸,
摸到的是自己的掌纹,
像一条被规则写满的路,
蜿蜒着,
通向一个我看不见的出口,
也许它根本不存在,
也许它只存在于
我尚未抵达的梦里。
二、墙外
墙是一条沉睡的鲸鱼,
光在它的体内游走,
像穿着高跟鞋的女人,
踩过会议的地毯,
踩过我未说出的话——
那些话,
像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孙悟空,
等待一个迟到的春天,
等待一声足以震碎山石的呼唤。
旋转门是巨兽,
吞下人,
吐出来的人眼睛被磨圆,
像茶杯盖,
盖着一肚子温水和沉默——
那沉默,
是汨罗江畔屈原的长叹,
也是现代办公室里无声的风暴,
在桌面下
掀起看不见的浪。
玻璃罩里,
空气被消毒得没有味道,
像被抽走灵魂的湖面,
平静得让人忘记波浪的形状,
忘记水还会流动,
忘记风还会吹。
文件是山,
山上长着石头舌头,
舔掉我的名字——
那舌头粗糙而冰冷,
像北欧神话里巨人的手掌,
能轻易捏碎神的骨头,
更不用说
一个凡人的存在感。
规则是一张网,
网眼细密,
我在网中学会侧身,
学会用微笑遮挡眼睛,
学会在每一句绕路的话里
找到出口——
那出口,
像桃花源的小口,
只有有缘人才能找到,
而我,
或许只是个徘徊在桃花外的看客。
金色笼子挂在城市的手指上,
光很亮,
亮得看不见自己的影子——
那影子,
被锁在潘多拉的盒子里,
连同所有的希望与恐惧,
在黑暗中互相啃噬,
直到只剩下
一颗仍在跳动的心。
关系是一把钥匙,
打开的门后还是门,
像希腊神话里的迷宫,
每一次转弯
都是另一个循环的开始,
而我,
像忒修斯般
带着线团走进来,
却发现线早已被人悄悄剪断。
我梦见自己推开那扇门,
风从远方跑来,
像一群久违的马,
它们踏过我的手、我的肩,
带走我身上的灰尘与沉默——
那风里,
有后羿射日的灼热,
也有女娲补天的温柔,
它既是毁灭,
也是重生。
醒来时,
我仍在墙内,
光依旧温柔,
规则依旧细密,
像一张无形的网
将我裹成一颗
永远不会落地的种子。
我把风的味道
藏在心里,
像藏一粒世界树的种子,
等它在某一个夜晚
悄悄发芽,
撑破这金色的笼子,
让我再次看见
墙外的辽阔与自由——
也许那只是梦,
但梦,
是唯一不会被规则
关进笼子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