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归隐(散文)
走到公交车站,忽然,一个念头席卷而来:“若我能隐居山林,该有多好。”抿嘴而笑,隐山林而居,成为一个逍遥隐士,那是好遥远好奢侈的梦啊。
我不是隐士,行走于红尘路上,我有着最醒目的标签,各种证件谆谆告诫着我是谁。我骑着单车在深深的楼谷里穿梭,有若游鱼从东海游到西海。我在人烟繁华处出没,像飞蛾扑向烈焰之火。我与各种各样的人打着交道,嬉笑怒骂,一任黄浊的人间烟尘汩汩将我围裹。我的心里杂念丛生,贫穷富贵总无厌时,无一刻享知足之乐。我就是这样,碌碌庸庸而又不知疲惫地生活着。
生活着,有时真觉得很累。累了,倚枕而卧,回想这四十多年走过的路,就好似已精疲力竭地过了几生几世似的,不觉怆然泪落。再看未来之路,竟不愿作任何想象,只知它仿佛是由日复一日相似的日子堆磊而成,渺渺茫茫朦胧得很,无甚趣味。
昨日东说,他的一个大学同学死了。是生了病,没治了,比他小两岁,隔壁班级的,学习委员,成绩好得不得了,笑傲江湖的人物,说死,也就死了。东絮絮地说,语气中有点黯然的味道,让人无来由地想起兔死狐悲之词。心里陡地一伤,虽不关乎我,却像感同身受一般,进而想起年暮老人心中的寒怆,他们几乎是一睁开眼睛,走出门,便不免忧惶。怕有人说,谁谁谁昨日喝了酒,晚上便没了;怕有人说谁谁谁,前些日子还在棋牌室打牌来着,精神头儿十足地,忽然便中了风,在床上躺着连人也不认识;怕有谁说谁谁谁,端着碗吃饭,伸出手夹菜时还是好的,忽然便倒在地上人事不知……若是这样该如何呢?我不敢想象桑榆景中的那份凄凉。
凄神寒骨的苍凉深噬着我,好长一段时间,我呆呆地看着天花板,连话也不想说。人啊,一辈子,过成什么不是一样?一生风平浪静,一生波谲云诡,一生大起大落,一生坦荡如夷,有什么区别吗?不过就是那么几十年罢了,白马过隙般的事儿。
这样的感觉,仿佛不是第一次了,很怕。它一来,便有巨大的幻灭击溃我心,人一下子变成幻影中的行尸,梦游一般,来往于途。视一切皆灰暗,视一切不过游戏一场。你我不过是戏中人,奔一条道而去的。万事渺渺,又何必争,何必忙?何必喜,何必怒?
只觉自己接近无限悲观之顶,直达黑暗之梦魇,而我竟无可逃避,无可逃避,我是笼中之兽。
好在我能走出,走出后仍能健康而快乐地生活。我会逐渐遗忘,遗忘我的生命中,曾有段日子沉沦湖底。
若这时,有人与我说去做隐士,也许我真的会同意的吧?决绝地弃尘俗而去,学那披发入山的张岱,飘然若仙,何乐不为?
若这时,果有人领我离开,过那入茂林、住茅屋、采山果、喝流泉的日子,我会如何?
或许是一如既往地木然吧?若不能醒,沉醉在自己的幻灭中,像木偶一般生活,无所谓痛,也无所谓喜。
如果我醒来呢?醒来发现自己与猿猴为伍,梅夫鹤子,我会欣喜若狂,还是痛哭流涕?
我想我会哭。
年轻的心,即使装着山野,那也只是梦罢。无数金光熠熠的高文大册将这份绵延千年的山林梦传送给了我,我因而浸染,着色,最后在苏子“羽化而登仙”的歌谣里,抟扶摇而直上,不知今夕是何夕。但梦终究还是梦啊,五色迷离炫目,有若七宝楼台,再美,也抵不过现实之火的猛烈,瞧那冲天烈焰,将它吞吐,烧之,烧之,成段,成寸,成灰,成烬……
还是投降吧,在现实面前,我伸出双手,自动领那生活的拷锁,呵,竟有些欣欣然呢。
怎么不欣欣然呢?于现实中摸爬滚打,一点一滴地品味人生路上的酸甜苦辣,方知,这世界是何等地有滋有味呀。在这个世界,有人会在冬天的白屋,为风雪夜归的陌生的你,捧上一杯冒着白烟的热茶;有人会在某个晓晨,给迷途的你指那颗天边的启明星;有人会在悬崖边,拉你一把,为你送上一朵微笑的小花……
这样想着,人变得轻飘飘的,像浮游于九天之上似的。拨云见日,发现世间的山林与人间,其实都是人心皈依的托所。真正的隐士,其实不是隐于山林之中的人,他们人在山林,名在书中,算什么隐?真正的隐士,是那些藉藉于吃穿住行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凡夫俗子们,行走于茫茫人海,却将名字埋入黄土。
现形于世,隐神于中,这是真正的隐士共同的命运。
刹那间,狂风乍起,心魂俱荡。原来追逐山林生活不过是慕名,而在凡尘中宁静地生活才是归隐。原来让人肃然起敬的真正大隐,真的隐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