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白云与笑佛(散文)
窗外,一片白云,像展开翅膀飞翔的大鸟,悬在湛蓝的天空。它好像是静止的,象一个音符,静静地悬挂在乐谱上。
其实,不是一片白云,它的身体两侧和后面,还有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白云,淡白的棉絮一样,悠然从容,悬浮在蓝天之上。这些静止的音符,也能弹动我的心弦,让极度无聊和烦躁的心泛起淡淡欣悦的微澜。
真的是极度无聊。仰面躺在病床上,床头上,高高悬挂着药瓶,“滴答……滴答……”,淡黄色的液体,像得了严重的前列腺炎,很不情愿,顺着输液管,一滴一滴,挤出来,悬挂好一阵,再缓缓坠落。扎着针的手腕,一动也不敢动,稍微一动,像得了尿潴留——干脆罢工,一滴也不滴,非得按动电铃,唤来护士,捏了又捏,缠了又缠,捣鼓好一阵,才又慢慢滴下来。
护士说,“你血管细,没办法,凑合吧!”我的血管确实很细,而且,每一次扎针,都不顺利,就说这一次,几个护士轮番上,两个手臂替换着来,扎了五次,才勉强扎上了。扎上了,液体流动还是很慢。很慢也没办法,天生的毛病,自己知道,怨不得护士,只能凑合。
凑合着滴,就慢,慢得像老牛破车。老牛破车,慢慢地碾过输液管,碾过血管,碾过时光,把我心碾得沟壑纵横,狼烟四起。沟壑纵横的无聊,狼烟四起的烦躁,因为一片大鸟儿一样的白云,稍稍冲淡。我在心里感激它,它也许是佛祖派遣来安抚我的。
之所以想到佛祖,是因为病房楼正对着千佛山和大佛头山,两山之间的山坡上,端坐着一尊金身笑佛。
那座金身笑佛,我拜谒过好些次,袒胸露腹,满脸微笑,坐在山坡上。每次仰望他永恒的微笑,我的心,总要掠过一阵轻盈的春风,春风裹挟着浓郁的香气,驱逐浊气,五脏六腑间,满是清爽和醇香。
那片大鸟一样的白云和它的兄弟姊妹们,又不是静止的,因为,过了一阵儿,我再看那只大鸟,它的头部,竟然接近了玻璃窗最上面的窗框,其它的云朵,也随之移动。
因此,我想起了静和动的哲学命题。
这世间,静,是暂时的,动,是永恒的。就像摄像机快门按动的那一刹那,镜头框住的物象——例如海鸥啄住鱼儿的那一刹那,蜻蜓捉住蚊子的那一刹那,树叶上的雨滴刚刚滴落的那一刹那,龙卷风把汽车卷到半空的那一刹那——都会以静止的状态凝滞,一刹那的静止状态之前和之后的物象状态,都会以动态化的状态连续呈现——仿若视频化的动态画面。
从这个意义上讲,白云的静止,只是相对的,短暂的。即使是那座金身笑佛,在一个相对时间内,其坐姿,是固定的,但是,从时间长度而言,若干年过去——几十年,几百年,乃至几千年几万年,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身体也一定会逐渐老化,分化,乃至最终轰然倒塌,抑或是粉身碎骨。
而躺在病床上的我,仰面朝天的睡姿,撑不了多长时间,就要变化,随着睡姿的变化,目光所望见的白云的形态,也就随之变化。
躺的时间长了,我会坐起来,输液输完了,我会站起来,再去看白云,又是另一种状态。同时,也会看到白云下面的金身笑佛的真面目。
当我站到窗户跟前,我看到,天上的白云的数量更多。其中的一片或者两三片白云,悬浮在金身笑佛正上方的时候,会投下淡淡的阴影。淡淡的阴影,笼罩在金身笑佛身上,他的身体便呈现出或明或暗的状态,让他朦胧了淡淡的神秘。
金身笑佛背后的千佛山和大佛头两座山,蓊蓊郁郁,起伏连绵,做了生机葱茏的背景。千佛山和大佛头联系起来,仿若一尊睡佛,大佛头是头部和上半身,千佛山是下半身和腿部,千佛山最高处的的亭子,就是他上翘的脚。
如果说金身笑佛是以固定不换的坐姿和微笑置身天地之间,那么,千佛山和大佛头连接起来的睡佛,就是以大地为床,以长空为鉴,以恒定不变的仰面朝天的睡姿,置身于天地之间。
金身笑佛,以坦荡大度,以恒定不变的微笑,俯视人间。他的微笑,启迪我:以微笑看待云卷云舒,花开花落。两座山连起来的的睡佛,以安详恬静的仰面朝天的睡姿,直面长空,那安详恬静的睡姿,启迪我:以安详恬静之心处世。
我所住的病房,属于省里某中医院的老年医学科病房。这一次,住同一科室的病房,是第五次。以前,连续四年,每年一次,这一次,是隔了三年。住中医院病房的目的,是想靠中医调理一下日渐衰老而且有多年肿瘤病史的身体。
之所以要选择这里,是因为有一个老乡在这里做医生。这个老乡叫刘瑞霞,她是我曾经执教的县一中1991年的高中毕业生。她现在已经是主任医师,教授,研究生导师。
我第一次找她看病,她看见我,就喊我“老师”。其实,我并没有直接教过她,但是,她依然热情地喊我“老师”。
第一次住院以后,她微笑着对其他医生护士说,“李老师是我的高中老师!”
所以,每一次住进来,都有医生或者护士说,“刘主任的老师又来住院了。”
我的肿瘤病,已经十二年,最近几年,起起伏伏,却也一直没有影响我的生活质量。像一个健康人一样,照常旅游,运动,读书,写作,社交,吃饭饭香,睡觉觉甜。这其中,就有刘瑞霞大夫的功劳。前些年,除了吃靶向药,我还让她给我开中药或者到她所在的科室住一段时间,辅助调理。
2022年,出现靶向药耐药现象,到处求医,换了两种靶向药,才逐步缓和下来。期间,严重的药物副作用,导致肺部间质化和炎症和口腔溃疡等,又忙着治肺病治口腔溃疡等疾病,一来二去,三来四去,将近三年过去了,没顾得到中医院来找刘瑞霞。
治疗肺炎,得吃大量的激素,其结果是,浑身浮肿而乏力。治疗肺炎,经过半年时光,才宣告结束。今年开春以后,我先去日本,又去山西陕西,跟团旅游。去日本,体力尚可撑持,去山西陕西,就力不从心,拄着拐杖,脚步缓慢,走在团队最后面。旅游回来,好长时间还恢复不过来。有人提醒我,你这种状况,得吃中药调理。
也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恰在此时,很长时间没有联系的刘瑞霞,通过微信,主动联系我,询问我的身体情况。她的询问,隔空传递着关爱和温情,给我点燃了希望。
很快,我去找她,她给我开了一个月的中药,还开了中药片和口服液。三种药,我时而一起喝,时而交替喝,大致喝了两个月,元气慢慢恢复,体力也慢慢恢复,脚步渐渐迈得快了,下肢浮肿,基本消除。药吃完了,又找她,让她安排住院调理。
住进来之后,她对我说,“李老师,你现在的关键是保证生活质量。”
她这样说,也按这个理念,给我制定治疗方案。输液,喝中药,吃药片,穴位贴敷,刮痧,多角度,全方位,标本兼治,调谐阴阳,调理气血,疏通经络。一番调理下来,呼吸通畅,浑身轻松,脚步轻盈,元气满满。
现在一般人都以为,治疗肿瘤病,得以西医治疗为主,我也相信这个。然而,靶向药免疫治疗放疗化疗等等,都不可避免地有很大的副作用。最近这些年,我一直靠靶向药对抗肿瘤,却又不得不深受药物副作用带来的痛苦煎熬。肌无力,胰腺炎,肺炎,口腔溃疡,腹痛腹泻,一连串的靶向药副作用带来的疾病,纷至沓来。但是,中医的辅助治疗,恰恰能够扶正祛邪,填补西医治疗的副作用。最近这些年,接受刘瑞霞的中药调理,就达到了这个效果,这一次,效果尤其明显。
刘瑞霞,以她的真挚关爱和精湛的医术,恢复我的元气,减轻我的疼痛,让我感觉到人间自有温情在。而她的助手和照顾我的护士们,面对我,脸上总是荡漾笑佛一样的微笑,说话总是和风细雨,体贴入微,让我同样感觉到人间慈爱。
第九天,要出院。出院那一天,我站在病房窗前,最后望一会儿窗外。
窗外,依然飘着片片白云。片片白云,悠然,飘逸,闲适。大佛头和千佛山两座山,依然睡佛一样,仰面朝天,安然恬静。两山衔接处的山坡上,金身笑佛,依然端坐,因为距离远,他脸上的微笑,看不清晰,但是,却微笑在我心里。白云,聚聚散散来复去。睡佛,安安静静睡万年。金身笑佛,一笑笑人间芜杂,再笑笑云烟来去,三笑笑时光流转。
时光流转,世间万物,在动与静中,兴衰生死,轮转交替。在流转的时光中,我走过了七十二年,尝尽了人间的酸甜苦辣。如今,肿瘤君,如影随形。如影随形的肿瘤君,也是在修炼我,修炼我精神的忍耐力,修炼我生命的坚韧度。与肿瘤君为伴,我必须像白云一样从容,像笑佛一样大度,像睡佛一样澹静。
我将在肿瘤君的陪伴中,安享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