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最美】信义溧阳(散文) ——吃货心头的黑白交响曲
序曲:说走就走的江南之旅
(琵琶轮指叩响天目湖水,三弦颤音轻摇南山竹海,我的心思在灶火中荡漾生烟)
那年我在乡镇任职,等到收齐了农业特产税,单位统一放了两周年假,已经是深秋时节了。何不说走就走去趟苏南,到无锡、常州、苏州地区学学人家发展乡镇企业的经验,也好促进促进我们乡镇的经济发展。
我在常州下了火车,本想考察几家民营企业。谁知满街的烟火气瞬间俘获了我。天目湖鱼头、南山竹海雁来蕈……这些声音与气味,竟在苏南潮湿的空气里,杂糅成一曲活色生香的交响——不是维也纳金色大厅那般规整的乐章,而是陶瓮铁釜碰撞出的生活原声。
这么多美食都是溧阳县的滋味,是藏在湖水、竹海里的一曲弹词开篇啊!天目湖烟波里浮的砂锅鱼头乳白鲜香,乌米饭蒸腾出了百姓家的草木清气,扎肝在陶罐中咕嘟出岁月的稠厚,白雾裹着雁来蕈的松脂香撞进鼻腔,如雪白芹是水乡孕育的精灵,青瓷盖碗里氤氲着白茶的飘飘仙气……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水汽腾起间,一句俚语混着鲜香飘了过来:“溧阳三白三黑,养人千年不疲。”这“三白”说的是鱼头、白芹、白茶,“三黑”则是乌米饭、雁来蕈、扎肝——六味寻常吃食,烹煮的岂止是人间烟火?分明是溧阳文化在口腔回响。闻听此言,我这吃货的心旌,瞬间被舌尖的召唤摇动,果断放弃了考察企业的初衷,如风般扑向了溧阳的门户。
迈进县城第一步,仿佛推开了天目山余脉环抱、长荡湖水汽氤氲的江南卷轴。千年滋味在老灶间低徊流转,烹煮着一曲未谱而自鸣的“黑白交响”——不是琴瑟之音,也非钟鸣磬应,乃是扎肝的丰腴、乌饭的沉郁、白芹的脆响……是时光反复煎熬后,渗出的人生回甘。
我沉浸其中不能自拔。在嫩如凝脂的鱼头里,好像看见了伍子胥逃亡时,那位投水明志的史贞女,正从两千五百年前的溧水河畔款款走来。竹筷轻挑,扎肝在晨光中泛着琥珀色的光泽,恰似墨色在宣纸上晕开的五线谱或者工尺谱。白芹清脆如玉,茎叶间沾着南山的清露,我好像看到了溧阳人心头的美食密码,正在酝酿着一曲欢快优美的交响曲。
原来这方水土的智慧,尽在竹筷起落间。溧阳之味,岂是口腹之欲?分明是一场跨越千年的文化重奏——从伍子胥奔吴的烽烟里启幕,到《舌尖》镜头下的现代光影,每一筷夹起的,都是历史的余韵,时代的潮声。
第一乐章:乌米饭里的孝道密码
(小提琴弦颤灶火,快板旋律将孝心蒸腾成糯香云雾)
农历四月初八,溧阳城浸润在南烛叶汁染就的墨玉清香里。乌饭蒸腾,草木清气弥漫,这抹深沉的青黑,是佛家“青精饭”的千年遗韵,更沉淀着溧阳人血脉里的孝道密码。
目连救母的传说早已刻入基因:孝子为狱中母亲染饭瞒天,一饭之慈,穿越地狱的幽暗。这乌色,是“不杀生”的佛心,亦是《孝经》“身体发肤”在灶台间的朴素回响。溧阳阿婆们不懂分子式,却深谙“药食同源”的古训,将拳拳孝心熬进软糯的饭团。青瓷碗底,乌米饭如墨玉卧波。阿婆颤巍巍捏着饭团,指尖仿佛掠过千年时光。六朝孙吴在此屯田,永平县戍卒的青铜釜中,可曾翻滚过这黑色的慰藉?
时代车轮滚滚。七星灶换成了电饭煲,乌饭裹进油豆腐,成了网红套餐。茶馆里,老茶客呷着茶念叨:“乌饭治脾胃,黑大壮荸荠是仙家服食”。传统与现代,在乌饭的香气里,演奏着一曲长笛木琴的混响。千年青精饭,从救命的苦渡舟,悄然化身为载动乡愁的方舟。阿婆们坚守石臼捣叶、山泉浸米的古法,与彩虹公路上的新能源车,构成一幅奇异的和谐图景——科技碾过大地,却碾不碎基因里那抹青黑的孝悌印记。
抗战时吕思勉先生避居溧阳著《中国通史》,书案旁常放一碗乌米饭。墨香混着饭香,仿佛将百团大战的炮火、太湖游击队的枪声都揉进了米粒。火候到了,硬米也软糯;苦难多了,人心会更坚韧。
第二乐章:鱼头汤里的水润哲学
(中提琴如银匙搅动乳白波涛,慢板旋律在汤色里沉淀出太极阴阳)
溧阳人懂吃,吃得深具哲学意蕴。一锅天目湖砂锅鱼头,便是水润哲学的极致演绎。
选深水花鲢,头劈两爿,先煎后煨,佐以本地老豆腐、山野菌子,文火慢炖,直至汤色如乳,浮着点点金黄油星。这锅汤,熬煮的是天地人和的奥秘:湖中活鱼,地下甘泉,千年工艺点化的豆腐。水至柔,却载万物,蕴藏着溧阳人“以柔克刚”的生存智慧。伍子胥奔吴,饥肠辘辘,濑水畔浣纱女以浆饭相救,为守承诺竟投江自殒。鱼汤的温厚,正是这信义精神的绵长回响。
传说陈毅元帅曾在此垂钓,新四军指挥部的灯火照亮过这锅白汤。南宋岳飞也曾以此犒军,将士粗陶碗中的乳白鲜汤,让他们顿悟溧阳的慷慨:不在山珍海味,而在将天地精华凝于一盅的智慧。如今,汤碗里浮着二维码,可看“水西风云”VR实景。掌勺师傅舀起一勺,笑言:“这汤熬了四十年,头道是伍子胥开胥河的汗水,二道是孟郊写《游子吟》打翻的墨砚。”直播间外,老船工蹲在码头回忆当年摇橹运鲜鱼,今朝游船载客,船头电子屏滚动着“Ⅱ类水质”的数据。科技与古老,在鱼汤的氤氲中达成和解。砂锅为地,鱼头为天,火候为人——溧阳人早将“治大国若烹小鲜”的道理,炖进了这锅滚烫的日常烟火。
第三乐章:扎肝绳上的共生之道
(铜号木音捆扎岁月经纬,醇厚交响在肠衣间缠绕出生命之环)
最见溧阳性情与智慧的,莫过于扎肝。
油豆腐为舟,填入颤巍巍的猪肝、腴润的五花、清鲜的笋干,再用一根柔韧的稻草,细细捆扎成襁褓。此物本是农忙“田间压缩粮”,一根草绳,便捆住了荤素乾坤,也捆住了溧阳人“万物相缚而生,相融而存”的共生之道。社渚镇的作坊里,老师傅的手艺暗合《周易》“阴阳交感,万物化生”:春笋的鲜破土而出,邂逅冬储油豆腐的醇厚;猪肝的热烈,缠绕小肠的柔韧。恰似宝塔湾那明代城墙遗址,夯土与城砖叠加,历经元军屠城、日军轰炸而巍然不倒,正是这“相生相克”古老密码的生动阐释。
传说源于丈母娘款待女婿的巧思,又似陆游后人陆征赶考前,母亲以残余食材创出的“穷家菜”,竟成高中吉兆。如今喜宴必备,非为迷信,是悟透了《中庸》“致中和”之理——化零散为整体,寓圆满于缺憾。今天我到溧阳,临回时友人在我行囊里塞满了扎肝。并笑嘱:“小肠捆得紧,朋友回得来。”也是,从那以后,我不知来过溧阳多少次了。那草绳捆扎的力道,始终是溧阳人与故土间剪不断的血脉,也是溧阳人和朋友之间的感情寄托。咬断草绳的瞬间,浓汁奔涌如溧阳河破闸,最深的故园牵绊,原是肠胃对一截稻草的永恒臣服。史贞女藏匿伍子胥的庇佑之智,早已渗入扎肝的肌理。
第四乐章:白芹里的文人风骨
(定音鼓击碎寒冬,奏鸣曲在芹梗纤维中刻下刘伯温的棱角)
溧阳白芹,脆嫩如玉,茎白如雪,是水乡孕育的精灵,更蕴藏着文人的风骨。寄托着刘伯温的智慧。这位明朝谋士见野草壅土变白,便移植水芹,见其色如玉,其质如霜,非烈火快炒不能存其魂魄,稍过则萎靡失神。这刀工火候间的方寸,恰似文人运笔——胸中万壑奔雷,落纸却需敛锋藏锐,收放间方见真章。创出“雪底芹芽”的雅称。
曹雪芹祖籍溧阳,或许《红楼梦》里的“茄鲞”,正源于这方水土对食材的极致追求。白芹最宜清炒,火候稍过便失了魂魄。这像极了我写美食散文,既要才情奔涌、旁征博引,又要收放自如、娓娓道来。溧阳历代文人如马一浮、周佛海,虽政见不同,却都在这道菜里品出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境界。那茎叶间噙着的山露清气,是拂过心头的南山风,亦是文人心中不染尘埃的一方净土。多年以后,倘遇山苍天高、月色朦胧,我仍然会不自觉地回忆起白芹的脆爽来。
第五乐章:雁来蕈的山野箴言
(竖琴泛音滴落松针清露,箜篌揉弦惊起褐羽秋雾,天地馈赠于颤音里落地生根)
秋风起,雁南归。天目山的松针下暗涌奇珍。采蕈人踏着霜迹入林,唯有雁阵掠过的松林才肯捧出赭褐色的雁来蕈。这是山野定下的铁律。人工菌棚四季恒温,产菇如流水,它却只认这寒秋的召唤,倔强如古训。
《溧阳县志》记载:宋朝僧人梵琦采蕈山中,见虫豸啮噬菌盖,不驱不恼,笑言:“尔食我食,皆天地客。”这份对造物的平等心,如松风过耳。如今生态农场立起“野生蕈保护区”的界碑,游人举手机扫码辨识,科技洞悉了菌丝繁衍的密码,却始终参不透那深植于雁唳霜痕里的自然时序——有些法则,比王朝更迭更古老,比碑铭石刻更永恒。像我这样的凡夫俗子是参不透的。
相传新四军转战溧阳山坳,一盅滚烫的蕈油,曾是寒夜里的续命仙浆。孟郊于溧阳尉任上苦吟“慈母手中线”时,陋室案头,或也氤氲着清炒蕈子的镬气。最妙的,当属蕈油拌面——琥珀色的菌油泼入素面,如墨色山河点染金斑。菌香在舌根炸裂的刹那,松涛漫卷,雁声贯耳。溧阳人懂得:所谓风物,不过是山河以菌褶为弦,在唇齿间奏响的莽莽天籁。这野蕈,是山神掷向人间的启示录,告诫浮华世代:真正的至味与智慧,永远属于那些遵循时节、敬畏野性的赤子之心。
第六乐章:白茶浸染的浮世禅意
(古琴声如松风穿堂,长笛音似云鹤掠水,东西方哲思在茶烟中交织成网)
天目湖水气氤氲,漫漶于溧阳山坳。此地茶客口耳相授:“茶禅一味”。一盏澄明,映照人心,也吞吐乾坤。溧阳白茶,位列“三白”魁首,青叶覆白毫,宛如披着天地间最澄澈的寒露。其名“白茶”,实为绿茶白化之珍品,得名于春日嫩叶因寒而生的素白之相,及满披银毫之姿。杀青、揉捻、干燥,道道皆绿茶筋骨,未染白茶萎凋之微醺。
清明前,采茶女如蝶栖雾,指尖轻捻“一旗一枪”,虔诚如持佛前青灯。这传承三代的茶事密码:祖父肩挑茶担走遍苏浙皖,父亲铸就“沙河桂茗”金字招牌,孙辈以无人机丈量叶脉光影,却仍守着祖传炭焙古法。新火与旧柴的对话,恰似这座古城的心跳——胸腔里跳动着瓷罐封存的千年茶魂,指尖却触碰着数字时代的星辰。
白茶之味,需以心品咂。初啜微苦,似少年撞壁;入喉片刻,舌底清甜悄然洇开,如云破月来。诗人叶千华观南山竹海后叹:“碧波轻槎泛,品茗能忘忧”,道尽了这由涩转甘的顿悟。溧阳人深谙此道。困厄缠身时,取青瓷盏,看银针般的茶芽在沸水中沉浮、舒展、重生。遥想东坡先生贬谪南行,风尘仆仆间,犹能吟出“且将新火试新茶”的旷达。今人攘攘,何尝不需一盏白茶,浇灭心头焦土,觅得方寸澄明?
茶烟缭绕处,溧阳魂灵亦舒展。我信步南山竹海,寿星广场上,十二米纯铜寿翁蔼然垂顾。其侧三石猴,掩耳、蒙眼、捂口,乃佛家“三不”法相。此地多寿考,百岁者逾二百。乡谚云:“白茶洗心,山水养人”。竹节铮铮,似有郑板桥诗句回荡:“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这岂非白茶风骨?世途的粗粝磨砺,终将酿成生命的醇厚回甘。
溧阳青年,一面操控无人机巡弋茶垄,精确捕捉每一片叶的光影湿度,一面仍守着祖传的炭焙古法。新火与旧柴的交融,恰如这座古城的吐纳——吞吐着数字时代的激流,胸腔里跳动的,仍是瓷罐中封存千年的茶魂。茶台前,茶人缓注沸水,白雾升腾间轻语:“茶性如人性,苦尽甘自来。这浮浮沉沉,就是活着的滋味呀。”
茶烟终散。杯中沉浮的叶,何尝不是众生命运的谶语?自枝头青芽,历采撷之痛、揉捻之伤、火焙之劫,方能在滚烫命运里舒展魂魄,释放那蕴藏山岚云雾的清芬与澄澈。溧阳人以此茶为镜,照见生命本相:人世至味,初尝是涩,细品回甘。真正的安顿,不在避苦,而在遍尝百味后的心神朗然。浮生若茶,甘苦自渡。
终章:金瓜子淬炼的信义长明
(钢琴琶音漫卷千古誓约,信义的涟漪在复调里永恒回旋)
在回陕西的火车上,我回想着博物馆的见闻:玻璃柜前我凝视着那枚仅重1.7克的春秋金瓜子,忽觉千年时光在此凝结。它从浣纱女沉江的濑水寒波中打捞而起,黯淡了金辉,却淬炼了信义精魂。这信义精魂,早已化入鱼头汤的温厚滋养,沁进乌饭的草木清气,系于扎肝的稻草绳上,也闪烁在白芹的莹润玉泽之中••••••昔年浣纱女沉江处,“投金濑”碑亭静立。游人尝罢三白三黑的滋味交响,总不免踱至濑水畔,临流静立片刻——信义这东西,初尝像药,日子久了,倒成了回甘的酒。它压在溧阳人心头,落在我的筷子尖上,在江南雨雾里,一声声绵延千年。
那天朋友端出砂锅,热气扑脸:“趁热,凉了腥气。”这话实在,像过日子。满世界是快做好的吃食,他们偏守着砂锅,用文火慢慢煨。守着这“笨”功夫,就是守着“一诺千金”的老话。信义咋能长存?看那濑水,日日夜夜流着;看史家吕思勉青灯下的影子,化成了博物馆里不灭的灯;看扎肝那根棉线,捆的是江南人“共生共荣”的老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