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文】故乡老屋旧情怀(散文)
时光的车轮永不停息,转眼间老家的新院子已经建造了十几年,老院子也已经十几年没有人居住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总是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故乡的很多往事。往事尽管温馨,但也有很多遗憾与惆怅。虽然如此,我依然就像一个在海滩漫步的捡拾者,希望在往昔的岁月里捡拾一些没有被泥沙冲走或者沉埋的海贝,珍藏在心里,细细回味,回忆起那些曾经的岁月,怀念起当年那些亲情。时光固然无法挽回,但记忆却恍如昨日,历久弥新,让人刻骨铭心,难以忘记。
故乡的老院子,建造于20世纪70年代初期,位于全村的西北角。院子里建有三间大瓦房,两间配房。院子里还有四棵碗口粗细四五米高的大榆树、一棵碗口粗细的楝树和三棵胳膊粗细的枣树。院子四周绿树成荫,房屋粉墙碧瓦,在当时属于村里最坚固最有人气的院落之一。
当年父母亲在陕西铜川煤矿工作,所有盖房子的东西除了泥土之外,全部都是买的。当时村子里房屋的墙大都是土墙,只有五六户人家的墙是五层砖墙,上面是泥土的,而我家的房屋则是十层砖墙,上面是泥土的。在姥姥带领下,父母亲盖这座房子的时候,在全村第一家使用了白灰,房屋是专门请的我舅舅村子里的泥水匠二十多人盖起来的,那时候的亲戚非常亲,他们不要一分钱工钱,只是中午吃一顿饭就干整整一天活,早上和晚上还要回自己家吃饭,给我家盖了二十多天才把房子盖好,并且修建了院墙。由于工匠们非常认真而且敬业,因此我家老院子修建得不仅方方正正,而且牢固结实,看上去外表美观,住进去心情舒畅。很多村里的长辈们看到我家的房子,都竖起大拇指,夸赞工匠们的手艺,羡慕当时我家的条件。后来听父亲说起盖房子的事,最初父亲其实不愿意把房子盖在老家,但是姥姥告诉他,你不管在哪里工作,你的根在老家。老家有房子,什么时候回来都有个窝。父母亲听从了姥姥的建议,最后就决定在老家盖房子。按照姥姥的要求,盖房子一定要根据自身条件,把房子盖得宽敞明亮,院子修得干净整洁,方方正正。姥姥说,你现在看上去多花了点钱,但是房子是一辈子的大事,一定要盖得结结实实,牢固耐用。在建房过程中,姥姥起早贪黑,始终操心着所有的材料和进度,因此这座房子修建得一砖一瓦都很细致,房子质量在当时我们的农村属于当之无愧的一流水平。
父母亲把院子修好以后,就让姥姥带着我在这里住,他们回陕西上班去了。
那时候村子里有四五十户人家,共计二百多口人,共用一个吃水的水井。平时大家和睦相处,乡村显得是那么朴实而宁静。
由于我家的院子很大,加上姥姥心地善良,因此村里有几位老奶奶经常到我家来和姥姥在一起拉家常,共度那个年代的寂寞时光。村里的孩子们经常把我家的院子当作乐园,在这里做着各种简单的游戏,比如一群孩子玩沙包、踢毽子、打陀螺、跳绳,有时候还会在地上画个棋盘,下简单的四子棋和五子棋,棋子就是碎砖瓦块或者小木棍,有时候还玩老鹰捉小鸡,咋咋呼呼,院子里非常热闹。那时候的孩子没有电视、没有电脑,甚至家里根本没有电,我们照明用的都是煤油灯。就是煤油灯,也要节省用煤油,一般晚上能不点灯就不点灯。因此,月光下的农家院子里就有成群结队的孩子在这里玩耍,特别是到了夏天,孩子们还要拉着凉席抱着被褥在院子里大树下乘凉休息。很多时候,在孩子们不太多的时候,我们也经常围着姥姥和几位老奶奶,让她们给我们讲一些神话故事和民间故事,比如白蛇传、牛郎织女、天仙配、孟姜女、梁山伯与祝英台、劈山救母等等,我都是那时候听姥姥给我讲的。
姥姥那时候大约五六十岁,高高的身材,面容慈祥,声音洪亮。由于姥姥做人有担当、做事很讲究,而且姥姥属于她们那一辈人里见多识广的人,因此姥姥不管是在舅舅家村里还是在我老家村里,都非常受人尊敬。加上父母亲在外地工作,经济上稍微比农村人条件稍微好一些,大队里有时候缺钱周转不开,还要向姥姥开口求助。记得有一次年底村里穷得需要购买一个大面积的田地,还短缺三十元钱,就是队长和会计来到我家向姥姥借的。老队长家有一次盖房子,还差一间房子的瓦,因为我家剩余了些,老队长也是向姥姥借的。这些瓦,姥姥从来没有向他要过。直到多年以后,我和爱人回到老家,那时候姥姥已经去世多年,老队长还专门提起这件事,说了很多感激的话,并且给我家背来一百多斤上好的麦子给我家。
姥姥在村里有威信受人敬重,但姥姥始终非常勤快,从来都是主动参加队里的生产劳动,积极努力。姥姥那一辈的很多妇女,都深受裹脚之害,很多和姥姥大小差不多的人都是小脚,走路摇摇摆摆,风一吹都能吹倒,姥姥从小也被裹脚裹过,但由于姥姥的父母亲特别疼爱女儿,因此姥姥只把前边的脚趾裹得变了形,仍然还是一双大脚。大脚,走路就有力气。姥姥身材高大,因此很多农活,对姥姥来说,都不在话下。我记得姥姥整天掰玉米、收高粱、打豆子、收芝麻,挖红薯、拾麦穗,姥姥啥活都干过。除此之外,姥姥还要扫树叶、薅草、拾柴火,给我做饭。很多时候,我还没有起床,姥姥已经做好了早饭,自己去院子外边扫树叶去了。我睡醒以后找不见姥姥,就会大声喊着“姥姥,姥姥!”声音从晨曦穿越,传到姥姥那里,姥姥就会赶回来,帮我穿衣服。小时候的我特别懒惰也特别缠人,偏偏嫌冷不起床,非要让姥姥把我的棉袄棉裤在锅灶前烤热才肯起床。姥姥总是把我当作宝贝一般看待,对我的关爱无微不至。
记得我刚刚六岁那年的冬天,有一天院子里下了大雪,我们吃过早饭以后,几位奶奶和姥姥都在我家堂屋里拉家常。这时候王老家小学校的王长安老师来到我家院子里,说要该上学的孩子报名上学。姥姥问王长安老师,孩子六岁了可以报名吗?王长安老师说可以,姥姥就给我报名了。到了春天开学的时候,我就背上书包去上学了。
每一天上学的时候,姥姥总是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不要给人骂架或者打架,要听老师的话,并且生怕我穿不暖和,总是拿着衣服撵着我让我多穿一件。特别是到了换季的时候,我早早就换上了单衣,为的是跑起来利索。姥姥总是让我穿上夹袄,有时候我不穿,姥姥总是苦口婆心,给我说很多道理;有时候我不穿不让我去玩,我才不太情愿地穿得非常暖和出门去。
放假期间,我经常和村里的小伙伴在一起薅草拾柴火或者在村里池塘边地头上玩。有时候贪玩就把时间忘了,等到姥姥满村子喊着找我的时候,我才满身泥土地跑回家去,回家姥姥免不了回表面严厉内心疼爱地训斥我一番,然后让我吃饭。姥姥做饭特别好吃,不论是贴锅饼、蒸窝窝头还是烧稀饭(我们老家叫打糊涂)都非常香。姥姥喜欢干净,不论是做菜还是做饭都必须干干净净,因此邻居家的孩子们都爱吃姥姥做的饭。
姥姥和邻居们相处非常和睦,那时候经常有邻居大娘或者奶奶到我家借一碗面或者一瓢面,由于当时特别贫穷,有的邻居还面的时候,免不了少给一点,姥姥虽然看得出来,但是从来没有说过。我有时候说她们还的比借去的少,姥姥总是不让我说,并且告诉我:“现在人家穷,咱们能帮上一点,这也是积福的事情。穷富都不会扎根,你看现在的穷人,说不定过上几十年就变富了;现在富有的人,说不定几十年以后又变穷了。只有不断积福,才会长期一辈传一辈,越来越有福。人要是不积福,福就会远离他。”我那时候听姥姥讲这些道理,似懂非懂的。几十年过去了,才明白姥姥说的话,都是生活规律、做人道理。
姥姥不怕村里的坏人,也经常照顾村里的可怜人。我们村有几个比较厉害人,心眼不是多好,但他们见了姥姥,总是很尊敬,也很少做过分的事、说过分的话。村里有一家人,家里人口多,生活很落魄。那一家有一个老奶奶,经常受气而且吃不饱。只要这位老奶奶来到我家院子里,姥姥总是给她端上饭菜拿上馍让她吃。有时候她一边吃一边诉说她受气的事,说着说着就哭了。姥姥总是安慰她,让她不要生气,不要和家里人计较。
那时候,很多的晚上,在煤油灯下,姥姥会给我讲一些民间故事和神话故事。姥姥虽然没有上过学,但我总觉得姥姥非常有学问。姥姥除了给我讲故事之外,偶然还会问我一些民间的传统和对联。记得有一次姥姥问我,你知道粮食囤上贴什么字吗?我说不知道。姥姥就给我说,恁舅舅上学的时候说要写上一个“酉”(yǒu)字。“酉”yǒu,谐音“有”字。寓意着年年五谷丰登,粮食满仓。姥姥又问我:“水缸上应该写什么字?”我说也不知道。姥姥就说,水缸上应该写上“细水长流”。姥姥又问我,你知道五福十福全家福的五福十福是啥不?我摇摇头,说不知道。姥姥给我讲,五福是长寿、康宁、富贵、善终、好德。姥姥那时候还给我讲了十福是啥,当时我没有记住,现在也不甚了了。
姥姥对我疼爱有加关爱备至。无论啥时候姥姥去赶集或者赶会,总要给我买一个白馍或者三个水煎包带回来。那时候总体生活非常贫穷,姥姥总是舍不得吃一口。我总是把白馍或者包子举到姥姥嘴边,让姥姥先吃一口。姥姥总是说:“我年纪大了,啥都吃过。老人吃了张枯处(我们老家方言,皱纹的意思),小孩吃了长个子。你吃,我不爱吃。”姥姥哪里是不爱吃,姥姥是舍不得吃,他总是把好吃的或者好穿的留给我,生怕我吃不好穿不暖。现在回忆起来,点点滴滴一件件一幕幕如在眼前。
春天的时候,我家院子里的四棵榆树和一棵楝树还有三棵枣树总是郁郁葱葱充满生机。院子里还有一块空地,姥姥在那里种了一些向日葵和梅豆,长得非常茂盛。那时候,每到春天青黄不接的季节,很多家庭的粮食都不够吃,我们家也不例外。这时候,姥姥就会到集市上籴粮食或者按照大队给发的返销粮票证去买一些返销粮,尽管生活非常艰辛,姥姥总是把我们两个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有滋有味。那时候吃野菜、吃红薯叶子、白菜叶子、萝卜缨子都是家常便饭。姥姥也是想尽办法,有时候她会给我做菜卷子,有时候用萝卜缨子包大菜包子,有时候蒸槐花菜团子,有时候用红薯叶子蒸窝窝,尽量使贫穷的生活多一些花样。偶尔我和村里的小伙伴玩到吃饭时候,回到家一看姥姥蒸的大菜包子,我一口气就吃四五个,那时候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那么饿,觉得姥姥做的啥饭都特别可口,吃起来特别的香。
到了夏天,麦子收了,农民们可以吃一段时间的麦面,但是时间不长,就得吃杂粮,光吃麦面是吃不起的,农民勒紧裤腰带也必须按时交公粮。公粮交完,还有很多挖沟挖河干部工资计划生育教师工资下乡干部等等提留款,一年四季劳动下来,其实农民们大部分都是粮食接济不上。好在那时候大面积种植红薯,因此煮红薯、烧红薯、烤红薯、吃红薯面、喝红薯稀饭成了家家户户的日常生活。夏天麦收季节,都是人工用镰刀收割,需要农忙一个多月才能把地里活干出来,姥姥在生产队里也跟着天天收拾麦秸、干些力所能及的劳动。每天回到家里,天已经快黑了。姥姥做好饭,我们吃罢,月亮都升起来了。这时候,姥姥还要把家里收拾一遍,该洗的洗,该涮的涮。夏天的夜晚在农村是非常炎热的,很多人都会拉着凉席或者勃(用高粱秆编织起来的用来铺在地上睡觉的东西)找一棵凉快的大树或者空地,就在那里休息。我和姥姥经常躺在我家院子的枣树底下,一边休息一边听姥姥给我讲故事。
秋天的时候,是农民丰收的季节。如果家里人口多,院子里总是堆满了玉米秆、芝麻秆、花生秧子、棉花秸秆,而我们家人口少,姥姥的公分不高,每年一到分粮食的时候还要给生产队里拿钱,而且分得的粮食总是少得可怜。虽然少,也要往家里弄,这时候我和姥姥就深感家里人口少,就像孤儿寡母一般,总是还要给邻居家帮忙之后,邻居家才会给我们帮忙用架子车拉回来。拉回来倒在院子里之后,还需要收拾、晾晒,储存,每到挖红薯窖的时候,总是四舅和五舅或者表哥拾根或者表格带领来到我们村,给我们家挖红薯窖。
到了冬天,天气寒冷,北风呼啸。我和姥姥睡在大屋子里,总觉得院子特别空旷。后来有村里三家人看到我家房子大,就把女儿送到姥姥这里,跟着姥姥睡,我们的院子才充实一些。姥姥总是起床很早,冬天的时候,也要在院子外边去扫树叶。下大雪的时候,我刚刚起床,就看见姥姥已经把院子里扫开了一条路。姥姥已经开始在厨房做饭了。炊烟升起的时候,厨房里飘满了饭菜的香味,虽然那时候吃的东西简单而稀缺,但是姥姥却把生活安排得节俭而有烟火气。
那时候我们一个村子里也没有一个钟表,上学下地都是看天气。我那时候上学起床很早,有时候大冬天,四五点钟就起床去叫邻居家的孩子一块去上学。我起的多早,姥姥就起多早,姥姥很多时候害怕我一个人去叫邻居家的孩子,担心我遇见什么,总是偷偷地跟在我后边,直到人家孩子和我一起走,姥姥才会悄悄离开。现在回忆起来,内心特别惭愧,感觉姥姥对我的恩情我丝毫也没有报答。
老家的院子,姥姥总是收拾得干净整洁,充满温馨,因此虽然我家院子很大,却总是热热闹闹,既有孩子们,也有老奶奶和奶奶,都爱到我家院子里来玩。
直到我上初中的时候,父亲寄来一封信,要姥姥带着我到陕西铜川王石凹煤矿中学去上学。从此我离开老家的院子,很多年都没有回去。姥姥在去世的时候,还向母亲问起我在大学的学习情况,她始终牵挂着我并非常非常疼爱我。
后来母亲和舅舅把姥姥安葬之后,也多年没有回老家。直到2005年母亲和我们一起回到老家,又把老房子翻盖了一遍。
母亲去世后,我们在里面住了一段时间,到了2012年我在老家又盖了新院子,老院子就不再住人了。几年前有一次进到老院子里,虽然里面没有住人,但在院子里却自己长出一棵冬瓜秧,上面竟然结了一个十八九斤重的大冬瓜。
每次回老家,我都要到老院子里去看一看,既是怀旧,也是回望人生。想起姥姥对我全家的恩情,我的心总是无限愧疚。
时光的河流继续前行,我深知万事万物都会斗转星移。但是,在我心里,始终忘不了对姥姥和父母亲的感恩,忘不了在老家院子居住的旧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