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是祭祀的日子。远在他乡，无法亲赴，只能拜托妹妹，早些上坟，使得人神共安。见到妹夫发来老家的照片，知道祖宗已享祭奠，甚是安慰。
　　 这个祭祀的日子又被叫作“鬼节”。传说阴历七月一号鬼门洞开，到七月三十日才关闭，这个月里都是鬼的天下。中元时候更是鬼神配享时节，人们都要在这段时间举行烧纸钱、送食物、放河灯、普渡等活动。地域不同，习俗各异。山西做面塑、南京吃茄盒、东莞吃濑粉，大都有为返回另一个世界的鬼做干粮之意。人们为鬼着想的可不是仅此一点。河灯、普渡不都是为鬼照亮回家的路、找到享祭处而悉心打造的形式吗。所谓人神共通，在鬼节的活动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在十字路口看过纸灰残蜡，在网上看过盏盏心灯后，内心充满伤悲怜悯。这伤悲怜悯不仅有对先辈远去的不舍，还有对鬼神敬畏中的悲悯。它们实在是够可怜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属于它们的时光实在不多。清明，中元，寒食，也就享飨这么几顿吧。于是，人们在生活条件变得更好的时候，买大梱的纸钱香火、带更多的食物，烧进柴火堆里。一顿要顶小半年，烧得少了哪儿顶事！寒食时候更得把衣物带上。那年弟弟带着纸绫罗裁剪的衣裤，念叨着放进纸火堆里：爹妈，给你们带套衣物，天冷了，换上穿。父亲生前弟弟给买过不少衣物，母亲的衣物则主要由我购买。记得当年陪同父母到京城给买的衣物，他们珍惜着直到临终都还保存。去省城给母亲买的那套红色运动服，还随葬到了棺材中。我没专门给父母烧太多纸火。我知道父母再也收不到我一分钱的物品，我明白，当他们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我就永远地失去了孝顺目标。跪拜叩首是虔诚的，面对父母祖宗，年龄再长都应屈膝以就。然而这一切都只能表达一种心情，解决一种只有自己才懂的饥渴，获得一些自我安慰。祭天敬祖何所用？倾诉求解获佑身。好像有人讲过中国人的信教观，说全是实用主义。那个神仙显灵拜哪个，好似很有道理。祭祀祖宗并不能得到啥物质的东西，却能前所未有地获得心灵慰藉。这种精神上的自慰，也只有在父母坟前才能感知、得到。
　　 按神鬼说，人死了都变成另一个世界里的鬼怪。怪力乱神，魑魅魍魉不能运用在亲人身上，它们是鬼怪中的反派。神仙上帝，才是鬼神中的正面人物。鬼神中还有些掌握生死的“鬼物”，比如阎王，牛头马面，夜叉，孟婆什么的。他们的任务是鉴别人的阳寿多少，某天某时就得失魂离魄。如果不能自动归队，则要夜叉带鬼去带回来。这些情景下的鬼还是很有些威风的。可惜，这都是活人的猜度，没有一样可以得到证实。据说有科学家研究人活着与死亡后的重量差距，认为尸体变轻的那几克就是魂魄。然而这些事情仍然属于不可证实的东西。呼出的浊气就是魂魄的话，再呼几口，能见着个什么？人的胡乱猜想，把鬼的面目妖魔化、污秽得不成样子。有人觉得鬼怪可憎，有人认为鬼神可怖，没有几个鬼神是和善的，更没想到通过一些人毫无根据的揣测，把鬼形鬼像弄到极其阴森可怕的地步。打小知道的鬼就是血口大盆，凡是跟鬼有联系的人与事，就没个好。鬼道，说人既不诚实而又阴谋多多。鬼画符，说人的字写得不好，写不出好文章。鬼模样，长得太丑。鬼哭狼嚎，败军失利的模样等等。大部分人都没想过自家亲人假若变成鬼，会怎样。是厉鬼，还是个笑眯眯的鬼。我知道，这只是人们把自己厌恶的讨厌的东西一股脑塞给鬼这个不会说话的工具得到的效果。假若真有鬼，它们还不得到法院好好告一状，你们某些人类怎么能这样毫无根据地污蔑我们呢！
　　 鬼真是被冤枉得够呛，可怜可悯得够呛！有形无法显现，有影不能成真，有声不能说话——当然这声也大多来自于人们的穿凿附会。如果说“一犬吠影百犬吠声”比喻不了解事情真相，盲目附和的话，那么说鬼的各种传说故事，就完全是这种情景了。之所以能编造出各种鬼故事来，主要还是因为人有这种鬼思想，有这些鬼作为，有这些鬼窍门。鬼，明明白白是这些鬼心眼人的背锅侠。把弄不明白的事情归结到“闹鬼了”，把自己干得阴暗龌龊的事情归因于“鬼闹的”，把自己神志不清状态下的结果说成是“鬼打墙”等等，只因鬼不可能出来辩白冤情，鬼也不可能与哪个人去对质它确实没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情。以不存在的鬼为幌子，以不能证实的鬼作为借口唬人，着实是屡试不爽的好办法呢。冤枉了只在影子里存在的鬼又能如何？因为冤枉鬼的人最清楚，鬼根本就不存在。神也只是上位者用以统治臣民而编造出的一段神话。如果他们相信，还敢做那么多不公不正、伤天害理的事情吗？
　　 鬼可怜悯处，还在于它以孤弱之躯，面对着随便那个人都可以对它的污名化、栽赃陷害。哪个鬼是成群结队的，哪个鬼能联络许多鬼怪齐声呼唤，哪个鬼能呼朋唤友？没听说过。鬼的孤独前所未有。因为所有故事里的鬼都以自身之力，或戕害于人，或作祟于事。而来到梦里的亲人，也时常形单影只，难见面目。如果想象，鬼总可以法力无边，随心所欲。然而这些传说，或者说法，都只是流落于人们口头上而不可能见证于现实中的东西。到底是鬼可怕还是人可怕？有人讲得好：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怕人，不怕鬼。这句简单的话戳破了所有有关鬼神的“鬼话”。是啊，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比人更可怕？鬼祟是人生造出来的，鬼怪是人杜撰出来的，鬼话是人用想象污蔑强加的。泼在鬼身上的那些污浊不堪的事情，哪一样不是人藏在阴暗角落里做出来的呢！那些怕鬼的人，正是捣鬼的人，那些把鬼话唱得很高的人，正是心里有鬼，用鬼的形象掩盖自己的真实面目而已。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无神无鬼，不然，空间全被它们堵塞，哪还有现在人存在的地方。然而我又希望有神有鬼。希望亲人不死，神灵永在，日常看着我，盯着我，督促我，警醒我，也保佑我。祭祀不是祭鬼，只是借鬼表达内心的部分歉疚。鬼的可悲可悯，正是人的可悲可叹可悯。因为那些心里藏着黑暗、扯鬼旗掩盖心中藏着大鬼小鬼的人，永远也不能袒露心襟，永远也走不到阳光之下。
　　
　　 2025年9月7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