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森林之殇(小说)
这一刻,撒洛托承认自己输了。它的脑海中不断闪过那些有关过去的尚未消散的记忆碎片。它在自己的想象中已经倒了下去,它露出自己脆弱的喉管,袒露自己柔软的腹部,它等待对手的宽恕,迎接它的却是无尽的痛苦。
撒洛托知道,过去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森林在它眼中变得异常广阔,却也别样狭窄。不管过去的事实究竟是什么,它的嚎叫声再也无法抵达森林的边界。
作为一只正处于壮年期的公狼,撒洛托几乎有无尽的精力和野心去探索领地之外的陌生区域。于它而言,这是不必对外言说的使命。
可话说回来,撒洛托一向对于“职责”或是“义务”这类说辞感到万分的厌恶——它并不愿这平凡且庄严的事情变为戴着镣铐的囚徒。
那无外乎是一次林间的冒险。
它本就应奔跑。它应在林间无所顾虑的奔跑,直到将身边那个忠实的附庸甩掉。
那是一个没有气味、没有体温的家伙。但撒洛托能明确地感知到它的存在。
过去它一直以为那不过是另一头狼,但后来它不再这么认为。
撒洛托一度无法容忍对方的存在。它几乎用尽一切手段来对付这个没礼貌的家伙。
后来撒洛托回忆起来,这家伙似乎一直存在于它的生命中,不管是它第一次奔跑,还是它第一次追捕猎物,对方似乎永远在注视它,永远在追逐它,可谓是阴魂不散。
天寒地冻的严冬里,它会撕咬撒洛托的身体,知道利齿嵌入骨头中。而在烈日炎炎的夏季,它却又会为撒洛托带来难得的清凉。
撒洛托感到非常迷惑,它认为这是一个喜怒无常的家伙,是一个置它于痛苦与欢乐之间的家伙。而那曾被撒洛托视为侮辱的沉默也慢慢变得无足轻重。
久而久之,撒洛托不得不怀疑,会不会对方也时常感到害怕呢?会不会对方也担心自己是个惹人讨厌的附庸呢?会不会它只是因为恐惧而哑口无言与歇斯底里呢?难道说,那不过是一种自大与虚伪的轻视?
总之,撒洛托默许了对方的存在。这也是一件好事,它无时无刻不在警示撒洛托——面对那些无理的、可悲的闹剧时,要时刻保持尊严与冷静。
撒洛托喜欢在黄昏时跑到山顶上,那里视野开阔,可以俯瞰整片森林以及森林之外那更遥远的地方。
世界暮色四合,只剩撒洛托独自一狼眺望那隐藏在群山之间的血红的夕阳。它昂首伫立在森林的头顶上,夕阳附身藏于群山的臂弯下——这是撒洛托直视自己心灵的时刻。
因为在它与夕阳之间,隔着另一座森林。那是一座存在许久的森林,也是一座撒洛托从不敢涉足的森林。
对于林子里的动物而言,那是一处禁地。
撒洛托始终对那座森林怀着敬畏之心。对它而言,那里是光芒璀璨、灯火绚烂的梦境之地,也是亡灵横行、白骨累累的死亡国度。
那里的树木与山峰无比高大,会在夜晚时结出星星,孤独的在黑暗中闪烁。可当撒洛托从山顶上望下去时,它们的闪烁便连成了一片银河,其中的光亮和阴暗交织着,共同组成这座独特的森林。
那些虚无缥缈的星光不断扩散,将拂晓时的天空蒙上一层极不真实的梦幻般的色彩。
直到烈焰般的阳光点燃天空,受惊的鸟群从林间升起,如一团黑雾在空中飘散,一阵刺耳、嘈杂的轰鸣声突兀地闯入撒洛托的耳中。
它如梦初醒,飞奔至山顶,吐着舌头望向那座在烈日下备受煎熬的森林。
很快撒洛托便看到,远处的那座森林里也飞出了它的鸟群,但那些鸟儿更加迅速、更加耀眼,即便在白日里也拖着一条条明亮的尾迹。撒洛托想要寻找它们在地面上的投影。
它的心脏砰砰直跳,只觉得体内的血液几近喷发。它背上的毛发天线般直直耸立起来,随后如浪潮般来回涌动。
正是这时,那座森林发出了痛苦的呻吟,那声音反复刺耳,让撒洛托毛骨悚然。
刹那间,一切声响与事物都被一道强烈的光芒笼罩住。
时间仿佛静止下来,撒洛托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可它身边的附庸却蓦地狂躁起来,用利刃般的爪子一遍遍撕扯它的身体,用熔岩般的舌头舔舐它的身体。
撒洛托忍受着酷刑般的折磨,它无法呐喊、无法反抗。它的四肢不再属于自己,它的肉身已融入脚下的泥土。
在撒洛托的感受中,自己就像是被这座森林吞噬了一样。
死亡降临前的黑暗,让它的心灵战栗不止。
滂沱大雨冲刷着撒洛托早已僵硬麻木的身躯,它紧闭双眼,耳边只剩下清晰的雨声。
四周的雨水像是落在一块草地上,“窸窸窣窣”的水声更像是大地熟睡时的呼吸。
撒洛托忍受着雨水的痛击,可眼下这痛击倒像是一阵温柔的抚摸,让撒洛托想到幼年时,母亲用温热又湿润的舌头舔舐它那幼小的身体的感觉……那温暖,那轻柔,是往后在獠牙与利爪下横冲直撞多年的撒洛托再也享受的安抚。
撒洛托过去一直以为自己不会再怀念那种安抚,它以为自己早已将其忘记。这场大雨的降临终于让它意识到,自己只是离那段日子太遥远、太遥远了。
此刻的撒洛托万念俱灰。它输了,而且是以最耻辱的方式输了。它过去的生活、记忆已然在雨水中湮灭。
撒洛托觉得自己的眼皮在颤抖,也许是因为冰冷的雨水正不断抽离它体内的温度。
可撒洛托不知道的是,它的心脏早已不再跳动。
撒洛托眼中一片漆黑,这也许就是恐惧了。它在寂静中等待死亡,却隐隐地看到了一团飘忽不定的火——一开始它只是在恍惚间看到一束极其模糊的火苗,在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中,火苗摇摆着,不断膨胀,最后在黑暗中熊熊燃烧起来。
瓢泼大雨中,撒洛托似乎听见了自己牙齿上下打颤的声音。此刻的它就像在冰窟中重燃的火炉。
撒洛托心如刀绞,它不知是为何。它想哀嚎,想咆哮,它那如琥珀般的幽绿的双眼在黑夜里悄无声息地睁开,那团火消失了。
四周一片漆黑,整个世界都浸泡在雨水中。
撒洛托侧躺在地上,觉得体内的血液重新流动起来。它挣扎着,四肢在泥泞中胡乱扑腾。
撒洛托想到了那座发光的森林。它霎时有些恍惚,昨天它还在此地眺望那座森林,此刻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声炸雷在夜空中毫无征兆的响起,撒洛托不愿双眼继续被黑暗蒙蔽,它的喉咙里瞬间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
它曾无数次与对手在泥泞中、在暴雨中、在风雪里厮打。它的肩胛被撕破了,它的后腿被咬瘸了,它的脸上留下了狰狞的伤疤,它的伴侣弃它而去,可它的灵魂永远只为自己燃烧。
撒洛托强撑着僵硬的身躯在雨中缓缓站起——先是支起两条枯枝般的前腿,接着是两条弯曲变形的后腿。它的尾巴像浸满水的拖把,无力的夹在两条后腿间。
它残破的身体像一尊满是裂纹的泥塑,稍稍一推便会碎成一地的土块。它艰难站起身,又一个踉跄摔倒在旁边的水坑里。
撒洛托的嘴巴和鼻子里灌进了污水,它猛喘几口气,胸腔上像是压着一个大铁球。它张开嘴,没有知觉的舌头在空中晃来晃去,它再度起身,半身伏在水坑中,任凭软绵绵的四肢在止不住地颤抖中强撑起那疲惫不堪的身体。它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就像它刚学走路时一样蹒跚。
雨水似沉重的黑幕,从上方徐徐下落,无声无息地盖住撒洛托的身体,向四周散开,一直铺到它的脚边。
撒洛托艰难地迈出每一步。
“哗啦啦”的雨声中,它看不到那座森林散发的光芒,只是默默地倾听着胸腔中重新奏响的生命之歌。
倒塌的高山为撒洛托提供了攀爬的机会。这是过去的它无法体验的事情。
它誓要征服这些森林里的每一座高山。
如今,这些森林里的高山要么倒塌,要么就是在别的倒塌的山体的支撑下堆积成一座更高的山峰。
撒洛托行走在碎石瓦砾上,脚下不时一滑,将一些混凝土块和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头骨蹬下山坡去。
撒洛托回头看了一眼,继续向上攀爬。
远处,断崖般的高速路指向夕阳,巨大的藤蔓如恢宏的瀑布般一泻而下,在一片狼藉的山脉间漫延开来。
夕阳将撒洛托的影子拉扯到地面的废墟上,但它并不在意这是否是一场孤独的跋涉。它早已将很多东西留在身后,只随身带着一件。
撒洛托不在乎,它并不是单纯的想征服这些高山,它想感受这些森林,感受它的呼吸。
一声声吼叫将撒洛托的思绪拉回现实,它扭头向下方望去,只见山坡下有四道黑色的身影在围攻着一个比它们小得多的家伙。
撒洛托压根不想停下自己的脚步。它早已厌倦了同类之间的纷争。
无限扩大的森林并没有解决一切问题,反而激起了它们心中永无止境的的贪婪。
食物、水源、繁衍、领土等等……
这些年里,撒洛托去过太多的森林,见过太多的同类,它们都将它视为异类。
它们将捕获的猎物堆在一起,每个只啃食一口便将其丢弃,直到它们的腹部高高隆起,直到它们脚下的白骨堆积成山……而这大部分食物往往还是它们不劳而获的。
个别强壮的公狼会不断闯入其他同类的领地,疯狂地与它们厮杀,只为抢夺它们的伴侣。撒洛托看过太多的尸体,但那些施暴者乐此不疲,施暴之后便接着闯入下一座的森林……
撒洛托选择冷眼旁观。
它们双眼通红,眼球上的血丝结成混乱无序的蛛网。它们窜来窜去,疯狂地噬咬那在地上缩成一团的小家伙。它们饥肠辘辘,它们杀机毕露,它们的眼中只剩下阴冷、麻木的凶光。那是贪婪的欢悦,是无序的狂欢。
撒洛托望向四周那些尚未倒塌的山峰,接着目光越过它们,望向整片森林。它越看越感到疑惑:当这些森林不再发光时,它们还剩下些什么呢?
高山和夕阳渐渐淡去,撒洛托的眼中只剩下废墟上的五个身影。
它们的嘴角边挂着长长的涎水,它们身上杂乱不堪的毛发耸立又倒伏,它们的身形七歪八斜,如干瘪的僵尸……它们死死咬住小狼的四肢,狠狠地撕扯它的身体;它们龇嘴獠牙、唾液横飞,疯狂甩头,像在抢夺一块破旧的抹布;它们用牙齿撕开小狼那薄弱的喉管,让鲜血喷涌而出,撒在它们那扭曲的脸庞上……
撒洛托停下脚步,下一秒突然从山坡上一跃而下。
落地的瞬间,撒洛托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它撞倒一头准备扑上前的野狼,将它顶翻在地,强健有力的尾巴朝一边甩去,脑袋便一下转到另一边,狠狠地撞上另一头野狼的头颅,不等它们反应,它又扑到另一头野狼的身上,将它压在身下,凶猛地撕咬一番,将其咬得皮开肉绽,第四头野狼扑到它的后腿上,还未下口便被撒洛托一脚蹬开,紧接着便被撒洛托一爪摁倒在地。
撒洛托仰起头嗥叫一声,充满威严的声音在废墟中回荡。四只野狼顿时吓破了胆,缩着脑袋惊恐地望着它。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撒洛托身形矫健,体型比它们大了整整两圈。它不怒自威,稍稍亮出锋利的獠牙,那三只狼便丢下同伴夺命而逃。
你别想离开这片森林了!
它们狼狈地逃开时只丢下一句狠话。
撒洛托松开爪子,那只野狼夹起尾巴一溜烟的功夫就跑远了。
撒洛托望向蜷缩在地上的小黑狼,对方龇着嘴亮出那对稚嫩的犬齿。
小狼一屁股坐在地上,身上满是伤口,脸上都是灰尘,却仍一脸的凶狠。
撒洛托刚走上前一步,它便闪电般扑到撒洛托的前脚上,狠狠地咬了它一口。
鲜血从毛发中渗出,撒洛托依旧冷冷地望着它。
见对方不松口,撒洛托一脚踢开它,转过身离开。
小狼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坐在原地愣了几秒,再度大叫着冲向撒洛托。
撒洛托的头回也不回,等到它冲到跟前时便一脚将其踹飞。
小狼再次在废墟上滚了几圈才停下,坐在地上甩了甩脑袋后,继续冲向撒洛托。
撒洛托毫不在意,一边走着一边不断将其踹飞。
被踹飞近十次后,小狼坐在地上不动了,它仰起头,张开嘴便嚎叫起来。
那声音沙哑低沉,像是亡灵的低语。
夜幕仿佛顷刻间降临。撒洛托犹豫一番,没有爬上山坡。它转过身走向小狼,一直走到它面前坐下。
小狼立马闭上嘴,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转动几下,似乎在打量着撒洛托。
你父母呢?
我爸爸是狼王!
它在哪里?
死了。
你妈妈呢?
我爸爸用我妈妈换了一头鹿。
为什么?
那些狼出了林子后就疯了,它们围攻我们,我爸爸只好带我们去别的林子。但那里的狼也疯了,不许我们打猎,只许它们自己打猎。
你的兄弟姐妹们呢?
都被咬死了,它们嫌我们几个太小,我爸爸亲眼看着它们被咬死……爸爸要它们收留我,它们要爸爸拿自己来换。
你爸爸同意了吗?
同意了,它们把它分尸了。
你想报仇吗?
报仇?为什么要报仇?
……你可以走了。
你等着吧,等我长大了,我就会咬死你,成为这片林子里最大的狼!
撒洛托冷峻地点点头,像是十分满意。
它起身走到小狼面前,不等对方反应,一口咬住它的后颈,将它整个提起来,脑袋一甩,便将小狼扔上半空。
小狼飞出去好几米远,重重摔落在地,惨叫一声后便没有了声响。
撒洛托扬起鼻子,仔细嗅着空气中的各种味道,随后穿过荒野,继续向那座最高的山走去。
它在黑暗中爬上山坡,夜空中没有一颗星星。它停下脚步,向下方望去。
依旧是深不见底的漆黑。
撒洛托一声不吭地继续向上爬,眼下整座山都被黑暗掩盖住,它像是漂浮在一片虚空中。
它看不到山顶的位置,很快也弄不清山脚在哪。它像是行走在时间的荒野中,这让它忘记了一切。
干燥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烂的味道。
撒洛托越发难以忍受这腐烂的沉闷,此刻它迫切地想要看见那些星星,它频频抬头望着夜空,可什么都没看到。
它好奇那些发光的大树去了哪里,明明森林变得这样广阔,它却再也找不到它们。
也许,正是因为森林过于广阔,所以它再也无法找到它们。
撒洛托不知是该感到庆幸还是悲哀。
山体的上半部分坍塌了,撒洛托只好沿着滑坡来到高架桥上。这里一片荒芜,报废的汽车被碎石和沙尘掩埋,形成一座座小山丘,看着就像一座座死气沉沉的坟墓。
撒洛托穿行在这些土堆之间。错综复杂的藤蔓爬满了地面,唯独没有爬上那些土堆。
撒洛托在迷雾中前行,它听到下方传来阵阵凄厉的嚎叫,听来让人毛骨悚然。
撒洛托停下脚步,侧着脸仔细聆听雾中的声响——那是利箭在风中穿梭。
它蓦地跑起来,在高速路上,它像旋风一样跑起来。
密密麻麻的箭矢从后方飞来,束束光线刺破前方的浓雾,一前一后,一齐射中撒洛托的身体。
撒洛托像是什么都感知不到一样,它在高速路上飞奔着,越来越多的光线与箭矢打在它身上,它依旧在奔跑,一直跑出高速路上的浓雾,直到耳边只剩下风的声音,它将这附庸远远甩在身后,一直跑到初升的朝阳下,任风和箭在身后呼啸、任黑雾与嚎叫在身后追赶。
它跑出了黑夜,倒在阳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