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女陪护(散文)
她蹲在地上,一手拿一根胡萝卜,一手拿菜刀,一下一下,削皮。
我瞥见了,忍不住问:“准备给他打糊吗?”
“是的,削完皮,切成丁,跟杂粮和红枣一起打糊。有时候,切点儿山药丁。每天得打三次,还得喂两次牛奶。一天五顿饭。”她睁着大眼睛,声音爽朗,笑着回答我。
她是病房陪护,我说的“他”,就是她陪护的病人。病人男性,大概九十多岁了,是离休干部。
她曾经对我夫人说:“老头儿在这里躺五年了,我也陪他三年了。”
他仰面朝天,闭着眼,半张着嘴,躺在病床上。鼻子里插着氧气管,床头旁一架监控仪,“嘶嘶”地响,血压,心跳,脉搏,各种线条和数字,起伏跳动,显示着除大脑以外的内在生命力依然延续着。
五年前,他就是植物人了,如今,依然处在植物状态。他面色红润,如同婴儿红。看面相,怎么都不像有五年植物状态的病人。
女陪护年龄大约五十岁左右,看穿着,就知道是乡下女人,中等个,相貌平平,一双大眼鼓鼓的。
病房是套间,离休干部在里间,我和夫人住在外间。
每天早晨六点多,里间就响起“呼啦啦”的破壁机转动的声音,中午和晚饭前,亦是如此。糊打好了,她拿一根粗针管,给床上的病人鼻饲,上午和下午的半晌,她又要给病人喂牛奶。她推针管的时候,眼睛紧盯着病人,根据病人反应,调节推动速度的快慢。
让病人吃好,以保证足够的营养,只是她的职责之一。除了监视病人情况和吊瓶,喂药,我还亲眼看见,她为病人擦屎擦尿,换尿不湿,经常为病人翻身,还时不时按摩腿部和胳膊,“啪啪啪”,为病人捶背。动作非常娴熟,就像对自己家的老人一样,自然大方,毫不顾及男女之嫌。
她睡的是医院的两用陪护床。折叠起来,是简易沙发,展开了,是极窄的床,仅容一个人躺平,稍不注意,就可能掉床。在这样的床上,也不能睡一个囫囵觉,半夜得起来好几次,伺候病人。吃饭,也不能吃一顿省心饭,得一边吃,一边观察着躺在病床上的病人,稍有异情,就得放下碗筷,马上处理。可是,没有听见她发过火,只听见她经常爽朗大笑,只看见她经常满脸微笑。
可以看出,她是一位合格的女陪护。怪不得,一位女陪护,陪护一个九十多岁的老汉,能一陪就是三年。
有一天,来了一位六十岁左右的妇女,在里间大约呆了不到半个小时,匆匆离开了。
那位妇女走后,我夫人问那女陪护,“刚才来的是谁啊?”
她回答,“老头儿的闺女。”
我夫人说,“她怪放心啊!几天不来,来了点个卯,就走了。”
我们出院前的一天,也就是第八天,离休干部的女儿领着一男一女两个人走进来。一男一女的手里提着礼品,一看就知道,是来探视病人的。三个人,在里间高一声,低一声,说了二十分钟左右的话,又一起匆匆离开了。
他们走后,我夫人对女陪护说,“看起来,病人家属把病人交给你,是真放心。”
女陪护哈哈笑起来,“她在这里,也插不上手,隔三岔五来看看,就放心了。”
我盯着躺在床上的病人,看他红润的脸庞,光洁的皮肤,心想,能伺候到这个份儿上,家属能不放心吗?
有一次,我夫人问她,“你一个月挣多少钱啊?”
“九千。”
“不算多。”
我夫人这样说,是有根据的。我二哥临终前住在县医院,找了一个女陪护,一天二百八。我嫂子还住在病房里一起陪护,两个孩子也经常陪护在身旁。那女陪护一个月下来,其收入也接近这个数,有时候,她家里有事儿,说一声就离开了,一两天不回来,是常事儿。这个女人,在省城医院当陪护,一刻不能离开,一天三百的报酬,和我二哥的女陪护比较下来,真不算多。
我夫人又问,“逢年过节能休息吗?”
“不能。别说平常了,三年啦,每逢大年初一,都是我陪着老头儿过,除非家里有特别大的事情,我才请假,每一年加在一起,不会超过一周。”接着又说,“人家给咱这么多钱,咱得对得起人家。”
她说话的时候,带着笑意,大概,如此超长度的劳作时间,如此繁琐的工作,在她看来,是理所应当。中国农村劳动妇女的勤劳朴实和善良,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周六和周日,来了两个男人。一个和她年龄相当,身材瘦瘦的,却很精神,是她男人。另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相貌很像她男人,是他儿子。
俩人来了之后,三个人时而欢声笑语,时而悄然无声。悄然无声的时候,我看见两个男人各自捧着一部手机,低着头看。她在病床周围忙碌。她闲下来的时候,三个人才又亲亲热热地拉起家常来。
他们走后,我夫人问她,“你那一口子干啥?”
“也在济南市打工,平时没时间,只有星期天才能来看看。”
“儿子呢?”
“在济南上大学,大三啦。”
原来,她和丈夫都在省城打工,供养儿子上大学。这样的家庭,能培养出大学生来,又能供得起大学生的一应花销,他们两口子真不简单。这其中,有她的大功劳。她的辛苦,也算值了。
同在一个城市内,平常,一家人连个面都见不到,只有周末,才能聚在一起。尤其是他们两口子,长期夫妻分居,其中的苦辣,也许只有他们心里知道。
正因为离多聚少,所以,他们似乎特别珍惜相聚的时光。
吃饭的时候,她男人也到外面打几个菜,有荤有素,三个人头顶头,一边吃饭,一边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闲下来的时候,他们两口子一前一后走出病房,大约不超过半个小时,又一前一后返回来。俩人手里提着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一些蔬菜和水果。她男人进出的时候,都是笑盈盈,十分享受的样子。
有时候,其他病房里的陪护也来串串门,她也偷空到其他病房串门找其他陪护唠嗑,或者,几个陪护就站在走廊里,谈笑一阵儿,又匆匆离开。大概,陪护之间,就以这样的交际活动,互相沟通,互相抚慰憋闷孤寂的心灵。
我住院的次数不少了,这一次,才近距离深入地观察到一个医院陪护的日常生活。他们是低入尘埃又几乎被社会忽视的劳动者,天天待在病床旁,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几乎与外界隔绝,与家人隔绝,工作艰辛而单调,生活枯燥而重复。他们却又必须以精湛的业务能力,精细的工作态度,和风细雨的待人方式,赢得病人家属的首肯,否则,随时都有被炒鱿鱼的可能。正因为如此,他们被磨练得胸襟大度而又极具忍耐力。这一次住院,我所遇见的这位女陪护,就是他们中间的一个。
可惜,直到离开,我和夫人都没好意思问她:姓甚名谁?
轻舟大哥总能在细微的生活中捕捉光芒,传递正向思维,向勤劳的大哥学习,并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