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峰静静地站在落地窗前，望着窗外被雨丝润泽得如同油画般的夜色，轻轻啜饮了一口手中正冒着热气的咖啡。
　　 房间里的主灯并没有打开，只有桌上那盏看上去明显有着岁月痕迹的老式台灯点亮着。一抹如今已极少见到的带着些许昏黄感觉的白炽灯光晕铺洒在桌面上，将屏幕中正闪动着冷白色对话框的笔记本电脑拖出了一个长长的影子。
　　 “林峰，不是兄弟我说你，你看看现在还有几个人像你这样天天在电脑上熬夜认真做内容的？谁不是拿个手机，下载个APP就开始搞自媒体了？”
　　 “一边儿赚钱一边儿玩，不用管好看赖看，也不用那么仔细地考虑自己说的话对不对，多自在！”
　　 “再瞅瞅你，哥几个哭着喊着好不容易劝你弄了一个账号，可是这半个月你只更新了四次不说，居然还各说各的，完全就不在一个‘赛道’上！”
　　 “我知道你可是有不少‘存货’的，只要把这些年写的、拍的或者收集整理的那些东西随便选择一项发出来，就算是一天一更，三个月也不可能重样吧？”
　　 “更用不着修改来修改去的怕有什么不严谨的地方。”
　　 “现在天天捧着手机看的那些人里绝大多数根本就不会考虑得那么仔细，基本都只是看个热闹。”
　　 “更何况里面还有不少年纪大的和教育程度差一些的人分辨能力本来就不太高。”
　　 “只要你的内容足够‘垂直’，足够“吸引眼球”，看着再像是那么回事，平台肯定给你流量，然后就一定会有受众群体跟着，等时间久了些，即便是真有什么出错的地方，他们都会自动帮你脑补成对的！”
　　 “到时候哥几个再给你宣传宣传，等粉丝量突飞猛进地上来了，大家互相帮衬着带带货多美！”
　　 “反倒是你现在这样今天聊小说，明天谈音乐，后天又开始交流怎么拍照片，好不容易跟了一次热点，讲一讲大家想了解却又完全陌生的冷门知识和技能，你还把什么都分析透彻，解释明白了。”
　　 “并且为了不误导别人，竟然将利和弊也全摆出来给分说清楚，一点‘钩子’都不留。”
　　 “就你这样的做法，得想啥招才能把人拴住，让平台给你流量呢？没有流量，你这‘起号’的事儿不就没戏了吗？”
　　 “前些年你可是写了不少东西，还拍了挺多照片，自己做手工的视频也应该留了一些吧？用心积累了这么多素材，却只能留在电脑里自己看，你甘心吗？”
　　 “？”
　　 “咋还不回音儿了呢？”
　　 “我在这嘚吧嘚了半天，你该不会是睡着了吧？”
　　 “林峰！”
　　 “林峰！”
　　 ……
　　 伴随着电脑中响起的提示音，屏幕上的聊天对话框开始不停地抖动了起来。
　　 “这家伙现在可是比过去还能说了！”林峰轻笑着摇头，将手中的咖啡杯放到身旁的小几上，然后走回桌前坐下。
　　 “陆鸣，别发窗口抖动了，我在这看着呢。”
　　 “嘿嘿，我还以为你嫌我磨叨睡着了呢？”
　　 “那肯定不能，从咱俩一起研究摄影时你就喜欢磨叨，我早习惯了，刚才就是去冲了杯咖啡。”林峰的笑意更深了一些。
　　 “嘁，这不还是嫌恶吗！”陆鸣飞快地发来了一个撇嘴的表情，“不过我刚才说的话你真应该好好想想。”
　　 “其实我一直都在想，”林峰渐渐沉静了下来，手指在键盘上轻轻敲击，“从早期的论坛、QQ、博客，再到微博、微信和现在风靡的自媒体，能够亲身经历互联网交流方式的不断变化说起来也挺有意思的。不过这几年我始终没注册自媒体账号，除了因为工作比较忙没有多少时间之外，应该还是感觉有点不适应。”
　　 “这个有啥不适应的？论坛、QQ、博客、微博，微信，咱不是都用得挺顺手吗？哦，想起来你应该是没弄过微博。不过这个自媒体发帖、回帖啥的和博客差不多，咋就不行了呢？”
　　 “可能是我个人的原因吧，总感觉它们不一样。”林峰微微皱眉思索，“过去大家写博客的时候，基本都是记录自己的生活或者分享一些爱好和经验。”
　　 “因此读一个人的博客，你会感受到他的喜怒哀乐，了解他擅长什么、讨厌什么。说白了就是你能真切体会到博客后面站着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并且无论是写文章，发照片，甚至是播放音乐，怎么做都可以，完全是一种可以让人放松心情，缓解压力的网络交流方式。”
　　 “反观现在的自媒体，那些被推送到首页上的内容，很多都是题目极其吸引人，可是内在却没什么新意，甚至干脆就是明知故问或者有意曲解某件简单的事情，然后引发争论赚流量的东西。这不就是曾经被所有人嗤之以鼻的‘标题党’吗？什么时候成了被平台算法堂而皇之推荐到首页的精品了？”
　　 “并且你点开一些很火的个人账号，从上到下几乎都是在翻来覆去地说同一类事，输送同一种情绪，就像是部机器，很精准，但是却让人感受不到温度。”
　　 “打住打住！林峰，我真得叫你一声大哥了！”
　　 “我说大哥啊，你说的这不就是‘垂直’吗，就是要这样不停地在同一个领域内折腾内容，平台才会给流量。可不能像你那样，今天发这个，明天发那个的。说难听点儿，你要是想火，就得像个电线杆子似的，从头到尾一个样，绝对不能整那些枝枝叉叉的，没用！”
　　 电线杆子……
　　 林峰不由得笑出了声：“陆鸣你现在可是真能说，不过无论怎么讲，人不是机器，都不会是垂直的。比如你，既爱好摄影、又愿意打球，没事还喜欢自驾旅游，这么多姿多彩的人，怎么‘垂直’啊？”
　　 “那可不一样，自己过日子是自己过日子，自媒体是自媒体，两样必须分开，绝对不能混在一起。”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不过按你的说法是要把个人生活和自媒体分开，那么自媒体就只相当于一份职业，算不上展现自我的一个平台了。”林峰看了眼窗外，一道电光正从天际划过，“对了，问你个事儿，我看你的账号里怎么天天都是去钓鱼啊？我记得你好像因为太招蚊子，一直都不咋喜欢钓鱼吧？”
　　 “我现在也不喜欢钓鱼！”陆鸣的回复几乎瞬间便弹了出来。
　　 不喜欢？那……
　　 就在林峰纳闷的时候，又一条信息适时出现在了对话框里：“这不是因为那次去湖边玩，我戴着斗笠拿着鱼竿掉水里的视频火了一阵吗，朋友介绍了一个渔具品牌让我给广告一下，顺便挂着卖卖。给的钱虽然不多，但总比没有强。反正都是‘垂直’，我就坚持发这个了。”
　　 “牛！”林峰给陆鸣发送了一个高高竖起的大拇指，“你这为了拍视频天天和蚊子抗争的勇气绝对值得兄弟佩服。”
　　 “你可别逗了，我才没那么傻！”
　　 “这都是去一次直接带着好几套衣服，拍完一条视频就换上一件新的，然后挪个地方再拍一条，这样折腾一天至少够用一个星期的，嘿嘿嘿。”
　　 “呦呵，原来是造假啊！”
　　 “这算啥造假啊，哥们这可是实实在在到水边拍的视频。比那些为了起号，拿四处找来的素材进行拼接的可是强太多了。”
　　 “确实，那样才是最假的。”林峰轻叹了口气，“过去网上的信息是七分真三分假，需要自己去仔细判断。现在这个比例可能要五五开了。并且那些为了卖货而故意说假话逢迎购买者心理预期的更不容易分辨出来，反倒是说真话很难有人相信。”
　　 “本来就是这么回事，你也就别感慨了，还是讲讲你这个账号到底打算怎么弄吧。”
　　 “我的想法其实很简单，”林峰沉吟了一下，“无非是打算先用这个账号试试水。”
　　 “不过我比较‘老古董’，你说的那种‘电线杆子’做法我暂时真接受不了，一定还会弄出些枝枝叉叉，好让这个号看着更生活化一些，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和我的想法一样。”
　　 “那你的这个号肯定是废了。现在平台算法遵循的是流量至上准则，除此之外根本就不会考虑其它的。无论你怎么用心做内容，只要它觉得你不够‘垂直’，没办法帮它抓住人，它都不会给你推流。”
　　 “这个我知道，”林峰的手指悬停在键盘上方，过了几秒才继续落下，“过去的博客是生活，现在的自媒体是生意。过去的博主都是努力让自己博客的内容更好看，现在的博主为了流量不惜卖丑。”
　　 “其实，大家的目的都一样，都是希望能够吸引更多人的目光。”
　　 “只不过前者是为了引起观众的共鸣，获得内心的成就感。后者是为了得到平台算法的青睐，最终变现成功。”
　　 “说起来这两者都没有错，只不过是时代不同了而已。如今流量为王，其它的都已经不太重要。”
　　 “所以这次我就当是练习了，反正也没有多少时间天天更新，这个号就先这么弄了。”
　　 “嘁，早就猜到你会这么说。不过也没啥，你现在工作忙，确实也没法专心干这个。等你哪天撞了南墙，重新再起个号也不是啥大问题。”
　　 “不过林峰你得听句劝——真没必要再熬夜做内容了。”
　　 “现在这个平台和过去的完全不一样，你就是弄出花来，没流量也照样没人看，最后难受的可是你自己。”
　　 “好了，用不着你劝我，我就是随便玩玩当个业余消遣，不会那么往心里去的。”
　　 “行，只要你不一腔热血地期待值满分就好，自己为爱发电没人管得着你！我得下线了，有时间再聊，嘿嘿嘿！”
　　 “好，我也下线了，有时间再聊。”
　　 关闭了对话框，林峰安静地坐在原地有些出神。
　　 对于陆鸣刚才所说的话，他心里是非常清楚的。
　　 如今的自媒体已经和刚刚出现时有了天壤之别。或许最初的它也曾经是以信息传播和社交互动为目的。但是随着时间地推移，在利益驱使下，它在人们的心中早就转化成了一种纯粹的流量变现工具。
　　 为了获得流量扶持，所有人都使出了浑身解数。而平台算法对于“垂直”的青睐更让博主们如同发现了新大陆。
　　 于是，一个个惊才绝艳的人成为了“垂直”的创业者。
　　 他们不再展现真实的自我，也不再百家争鸣般分享自己的经验和知识。而是一切都围绕着“流量”两个字在一个独立却并不广阔的领域内辗转，甚至为了实现目的而不惜贩卖焦虑。
　　 而这也正是林峰迟迟都没有注册自媒体的缘故。
　　 因为他既不愿为了“流量”言不由衷地去制造话题，更不打算成为一切都“垂直”的工作狂。他只是想在疲倦的时候找一个能够放松的地方，可以随意写写字，发发照片，还能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交流。
　　 当然，他也知道这只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因为如今的自媒体平台已经成为无数创业者为了建功立业而纵横驰骋的万里疆场，已不再是普通人感到焦虑时所期盼的能够让心灵得到慰藉的温馨港湾。
　　 而他这种有些执拗的做法，也无非是让自己多长出一些枝丫，努力变得丰富一些而已。
　　 只不过林峰现在也开始怀疑做出这个决定是不是过于天真了。
　　 与平台的规则背道而驰，或许自己的这个号真的就成了被遗忘的角落，根本就没人会发现它的存在，更不要说会遇到志同道合的朋友。
　　 “看来真的是被时代丢下的人了。”林峰无奈地笑了笑，轻轻合上笔记本电脑，起身又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然后便拎来一把椅子，坐到了落地窗前。
　　 雨依旧在下着，天空中的云却明显散开了些。一弯新月朦胧地斜挂在如墨的夜空一角，仿佛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
　　 漆黑的柏油路面上泛着晶光，间或闪过的车灯肆意地拖出一地光影，转瞬便再次没入了如丝的雨幕。
　　 “到底该怎么办呢？”林峰觉得有些心乱。
　　 虽然刚才说只是把这个自媒体号当成练习和消遣，做好做坏都不会往心里去。实际却还是有些在意。
　　 毕竟这些内容都是自己认真选择后又耗费了不少时间才制作完成的。即便是“为爱发电”，也终究希望它能被志趣相投的人看到，被认可。如果真如陆鸣所讲的那样完全无人问津，失望也终究是难免的。
　　 而他只不过是想做一个真实的自己，希冀着能遇到同样真实的人而已。
　　 可是如今，这似乎成了一个奢望。
　　 平台算法似乎不喜欢他这样的人，不接受他这种多元、差异化的展示。
　　 它只喜欢纯粹的、单一的、目标明确的“垂直”。也只对它所认可的“垂直”博主进行“推流”。
　　 可是，如果流量是固定的，有了侧重“垂直”的“推流”，是不是就意味着不“垂直”就会彻底被边缘化。若真如此，那这些多元化的博主也就很难发现彼此了。
　　 想要破局，除非也跟着去做那种“垂直”，但是这样又违背了自己的初衷。
　　 “接受亦或放弃，还真是个两难的选择。如果流量变现才是如今唯一的主流。或许也只能一点点试着去接受和适应它了。”林峰轻轻揉着太阳穴，自嘲地笑了笑，“只是，现在的这个自媒体号还要不要按照自己最初的想法，让它长满枝丫，变得多彩而真实，充满生命力呢？”
　　 望着窗外愈发变得静谧的城市，他渐渐陷入了沉思。
　　 寂静无声，空气中有咖啡的香气在缓缓飘散。
　　 缠绵了一天的雨终于停了，没有行人，没有车辆，也没有了白日里的喧嚣，整个世界似乎都在这一刻慢慢静止。
　　 只有路边那些苍翠的行道树恣意地伸展着枝叶，轻轻舞动着，将身上的雨滴一一抖落在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