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西北矿区的一条主要道路。东西向的马路上总是尘土飞扬，人喧马啸。路的北面是矿区的家属区，一排排低矮的平房依着地势伸向远方，屋顶高高低低的烟囱里飘出的烟雾如烽火台上的烽火，准时准点地向归来的矿工们传递着家的信息。远处模糊的矿道口，一条运煤的铁轨如一只巨蟒扭动着身体从北面蜿蜒而下，越过马路向南爬去，然后转头向东，一直爬向远方，最后消失在太阳升起的地平线。最南面的这排平房由于靠近马路，从向南开着的窗望出去，马路上的车水马龙，还有冒着黑烟远去的运煤火车尽收眼底。当然，路过的人如果好奇的话，也可以透过一个个窄小的窗户瞥见屋里人家的生活。
　　 这些大小一致的窗户里有一扇窗显得有些与众不同：新漆的墨绿色窗框、淡粉色的窗帘，黑亮的窗玻璃上赫然贴着两个大大的红彤彤的囍字。从窗口望进去，靠窗的一张木桌上罩着白色镂空的桌布，桌上一个细口的酒瓶中插着一束红色的塑料花，旁边的铁盘里堆满瓜子、花生和一些花花绿绿的糖果。屋子正面是一盘炕，炕的东墙下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两床簇新的被褥，红色和绿色的缎面上是金色的龙凤呈祥。西墙新漆的绿色墙围的上方也贴着一个大大的囍字。人们簇拥着一对新人进了屋，嬉闹着要求新郎官亲吻自己的新娘。屋子里的欢声笑语从窗口传到马路上，不少路人被这喜气吸引着驻足观看，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新郎官中等身材，肩宽背厚，结实的肌肉使整个人显得很有力量。黑紫的脸上，两条浓黑的眉毛下一双大眼炯炯有神，厚厚的嘴唇一直咧开着，露出憨厚的笑。小伙子高中毕业，心地憨直脑子却很活泛，两年前被招到矿上做矿工。他干活从不惜力，又肯动脑筋，所以上班不到半年就因为突出的表现成了掘进二组的组长。别看他年纪轻，做事却很公道，尊敬年长的工友，帮助有困难的兄弟。全组的工友心齐力量大，产煤量月月拿第一，大伙儿说话有底气，走路总是挺着胸。新娘是他的高中同学，同一年被招到矿上，分配在压风机房工作。她生着一张娃娃脸，眼睛弯弯的，嘴角也是弯弯的，让人错以为她总在笑。而当她真的开怀大笑时，两颊上会现出两个大大的酒窝，很妩媚。她平时说话总是柔柔的，没见过她和谁说过硬话，红过脸。送走贺喜的亲朋好友，刚才还拥挤热闹的小房子一下子空了许多。一对新人相视而笑，都有一点不自在。丈夫走过去拉了妻子的手，定定地望着妻子娇羞的面容，然后把她紧紧地拥入怀中。
　　 每天早晨妻子起床后总会看到水缸里泛着太阳光的水面，灶边码得整整齐齐的劈柴和炭块。傍晚下班后，妻子都会用心地煮好饭、备好菜，然后端坐到桌边的凳子上，托着腮望向门口那条马路的尽头。突然，她眼睛一亮，远处的马路上现出丈夫那魁伟的身形。她赶快站起来风一样地奔向炉灶，把备好的菜下锅。丈夫下班，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在马路上，远远地望到自家烟囱里冒出的袅袅炊烟，会情不自禁地会心一笑，那是妻子迎他回家的信号。他会不由地加快步伐。一进门，窗边的小桌上早已摆好热气腾腾的饭菜，自己座位的一边一定有一小壶白酒温在热水中。温热的酒驱散他一整天的寒湿，妻温柔的笑颜、忙碌的身影温暖他疲惫的身心。
　　 丈夫的班组这年又拿了个“生产标兵班组”的称号。大伙儿都很高兴，相约每人准备一道菜到他家庆贺。丈夫从柜顶小心翼翼地取下结婚时存下的两瓶好酒，拂去上面的灰尘，准备摆到桌上去。妻子看到急忙跑过来，一把夺过酒瓶：“这是留着给你过生日的。”丈夫咧开厚嘴唇，憨憨的一笑：“哎，今儿高兴，大伙儿难得一聚。酒要一块儿喝才有滋味。谁不知道我媳妇最明事理？”妻扑哧一声笑了：“就你会拿好话甜活人儿！”晚上，他家的窗户里灯火通明，大伙儿围在桌旁划拳行令、推杯换盏，烟雾笼罩下的工友们吃着、喝着、聊着、笑着……直到深夜。街边的路灯把一群勾肩搭背、摇摇晃晃的身影拉得很长，这些影子跟着那群大声说笑的男人们缓慢地走向各自的家门。
　　 日子平静如水，但也会不时泛起幸福的涟漪。三年过去了，这天是丈夫的生日。一大早妻子就叮嘱丈夫下班之后要赶紧回家，一起吃饭庆祝生日，到时她还要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丈夫笑着问：“是什么喜事儿？不能现在说。”妻子眯着弯弯的笑眼儿说：“保密，等你回来再告诉你。”轻轻弹一下妻子的额头，丈夫笑着转身离去。不知为什么，妻子有要抱一下丈夫的冲动，可她只是追到门边，冲他挥挥手，喊了句“早点回来”！
　　 妻子忙了一个下午，把精心准备的饭菜端上桌，还把小卖部的人从镇上代买的一瓶好酒摆到桌上，旁边放了一个酒盅。已经过了下班的点儿，妻子在窗边望了很久，莫名地心慌起来。又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丈夫的身影。她坐不住了，站起身，去路上迎他，慌乱中竟忘了锁门。急急地向矿道那边奔，迎面走来一群人，是矿长和丈夫同组的工友们。他们一个个沉着脸，神情都很严肃。她的眼睛慌张地掠过每一张脸，那些脸都避开她询问的目光。没有看到丈夫的笑脸。急急向后望，目光一下子落在人群后的担架上，他躺在上面，脸白的吓人，双眼紧闭着。她跌跌撞撞地奔过去，扑倒在他身上，两只手胡乱地摸索着。她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睛，使劲摇他的身体，拍他的脸，语无伦次地问：“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快点儿睁开眼，别吓我呀！”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拼命摇晃着他的身体，嚎啕大哭：“你起来呀，你快给我起来！你快……”一头栽倒在担架旁。醒来时她已经躺在自家的炕上，矿长告诉她：下午矿井里一根铁柱突然倒下来，丈夫奔过去一把推开站在柱子下面的工友，而自己却被重重地砸倒在地上。她站在窗边，看着神情木然地躺在炕上的自己，周围的人们在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可她什么都听不到。她知道从这一刻开始自己的心已随他而去，躺在那里的是一具躯壳。此时的她千遍万遍地埋怨自己，为什么没有一大早就告诉他自己心中的秘密：他要当爸爸了，他要当爸爸了！
　　 此后的每一年，丈夫的生日便成了他的祭日。每到这一天，窗边的小桌上总会摆上丈夫喜欢吃的菜，总会温一壶他爱喝而舍不得买的白酒，旁边放一个斟满酒的酒杯。妻子会坐下来对着酒杯、空碗说个不停，告诉他这一年里发生的事情，然后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那是替丈夫喝下去的。
　　 后来，每年的这一天，小桌旁多了一个小小的人儿。懂事的孩子会把从未谋面的爸爸的照片摆放到桌子上，因为他知道妈妈有多想念这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因为他经常看到深夜里妈妈无数次捧着这照片默默流泪。小家伙不明白白天快乐的妈妈怎么总在晚上变得那么的伤心，是自己不乖惹她生气了吗？暗暗发誓自己一定要听妈妈的话，不让她再伤心难过。
　　 再后来，儿子很争气，考上了省里的师范学院，毕业后留在城里当了老师，买了房娶了妻。他要接妈妈去城里享福。可是妈妈坚决不肯，她担心自己离开家，丈夫回来找不到自己会着急的。
　　 如今，每天傍晚窗边的小桌旁都会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她对面的桌子上放着一瓶酒，旁边是一个斟满酒的酒杯。每天这个时候她都会摆好酒瓶和酒杯，然后静静地坐到窗边，望向马路的尽头。她已经不记得照片里的年轻人究竟是谁，弄不清为何要把酒杯斟满，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长久地望向那路的尽头。她只是那么静静地坐着，满是皱纹的脸平静安详，只有那双弯弯的眼睛时而露出一丝惊恐，时而又现出一抹希冀。她只是那么静静地坐着，眼睛望向窗外的马路，一动不动。黑亮的窗玻璃上映出一列火车疾驰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