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小事】兄弟(散文)
他是文盲,虽然知道钱是钱,却不知道钱的面额多少。他知道养了多少鸡,却说不出数字来。倘若你问他,你养了几只鸡,他会说,有红的,有黑的,有白的,有花的,还有花的。倘若你再问他,你有几只鹅,他便嘿嘿乐着不作答了。
他,孤零零地四处奔走,像影子一样飘忽,几乎没有人在意他的存在。然而,一条狗,五只鸡,七只鹅,会眼巴眼望地等待着他在某一时刻风尘仆仆地归来。无论他何时归来,未进家门,狗叫,鸡叫,鹅叫,叫声一片,场面热烈。他一边呵斥着让他寸步难行的动物,一边如释重负地放下担子。担子两头各系着一个盛酒的包装袋。包装袋里鼓鼓囊囊,满是收获。
担子不是一般的担子,一根一米多长的木棍,撵面杖粗细,直直的,光溜溜。通常,包装袋是红色的,极醒目,里面有馒头和菜,当然,肉也是有的。他会留少许好点的饭食给自己下顿享用,大部分,都分享给狗与鸡及鹅了。狗是一条白毛土狗,体型不大,二十多斤的样子,身上带着碗底大的圆形黑花,胖胖的,像熊。鹅是大白鹅,羽毛丰盈,昂首挺胸,甚是威武。夜晚,倘若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鹅一叫,狗也跟着叫,狗叫声鹅叫声混杂在一起,倔强地盘旋在村庄的上空。
他没结过婚,没有子女,七十多岁了仍一个人过日子。说是过日子,倒也不像过日子,饥一顿,饱一顿,无拘无束。东庄有事去东庄,西庄有事去西庄,哪里有红白喜事,他就去哪里。喜事他不空手去,手拎一挂小鞭炮噼里啪啦一放,烟火弥漫,以示道贺了。他不会说恭喜的话,只是站着嘿嘿傻乐着。东家忙,人逢喜事精神爽,打赏的事全权交给大总去办。大总问,喂,你骑马来的,还是坐轿来的?他一头雾水,不知如何回答。于是,大家哄笑,你一言,我一语,开心了一番,也并不为难他。大总会拿出东家提前预备的钞票给他,或五块的,或拾块,大气一些的,或是一张贰拾的。
骑马来的是拿着钱就走,坐轿来的是不要钱留下来吃饭。他不懂这些老规矩,自然不必遵守,该拿的拿,该吃的吃。吃的是席上撤下来的菜,当然,馒头也管个够的。遇到白事,除了一挂小鞭炮,他还要拎上一捆火纸。炮燃了,火纸不必燃,随手放在账桌下。即便没人逗他,他依然会嘿嘿笑。他笑不要紧,没人去计较,在大家眼里,他就是个傻子。
其实,他不完全傻,主要是没人教他。他刚记事时就没有了父母,吃百家饭长大。他不像光棍傻三,今天摘人家个南瓜,明天拔人家两个萝卜。他从来不偷,不抢,不骗,村里有人找他帮忙,他也乐意。
他个子不高,一米六多不了哪去,圆头,圆脸,身体矮胖,年轻时还是有些力气的。劈柴,阉兔子,是他的特长。
冬日里,一堆木头放在主人家的院子里,他光着膀子,挥舞着镐头,像极了一幅油画。当木头一块一块解开,他便悄悄地回家去了。他从不在主人家吃饭,只喝水。主人过意不去,只好亲自走一趟,送些饭菜给他。
谁家的公兔子需要阉了,他倒很乐意帮这个忙,甚至,见人会问,有兔子要阉吗?阉兔子不要钱,只带走摘出的卵子,想必,那卵子是他腹中的美味了。 他的阉割刀很特别,由一截又窄又细的钢锯条磨制成的,极锋利。大家不知道,那把刀到底让多少兔子从此失去了快乐起来的理由,却知道那把刀在治安员的脸上划了个口子。
斜眼队长家的红芋秧子一夜间被人拔了,不知道怎么就怀疑到他的头上。他说他没偷,治安员不信,恐吓了一番,扇了他几巴掌。扇了几巴掌也没用,他不服,依然没偷。过了几天,治安员被他拦住,只见他手一挥,只觉脸上一阵刺痛,还没反应过来,他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联防队追了他半个多月,终也未将他拿住。他东躲西藏,像野人一样在野地里求生。村里的一位长者实在看不下去,找到治安员,说,他是个傻子,一个苦孩子,如果饿死了,渴死了,或者吓死了,我就召集全村的人把尸体拉到你家去。
治安员怕闹出人命,自认晦气,伤人的事便不了了之。
后来,没有人家要劈柴,也没有人家养兔子,他好像再也没有什么用处。
他的二亩多地一千块钱一亩承包出去了,公家给他建了新房子,每月能领到几百块钱的养老金,生活无忧。可是,人老了老了,他仿佛知道了有钱的好处,每天不辞劳苦地四处奔走。或许,他不愿意闲下来,赶场赴宴,既热闹,又有美食,可供他与他的动物们享用。
他的小名叫虱。虱的名字本来就已经不好听了,不知道哪个好事的主,偏又给取了外号,老母虱。老母虱当作何解释呢,我实在搞不懂。母虱能繁殖,他却是男性,无后。是不是言外之意,老了的母虱子不能繁殖了,同样,也应照了他的人生。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知道他大名的人不多,我的父亲曾给他登记过户口,虱字写上去实在不雅,斟酌一番,自作主张,为其取名吴增碧。这个名字似乎挺美好,也文雅,却总没有老母虱叫起来响亮且真实。
前几日的一个早晨,我在集市上遇见他。他挑着担子,踽踽独行。我问,虱哥,吃饭了吗?要不,我请你吃点包子吧。他笑着说,兄弟,我吃过饭了,你忙吧。
他老了,头发白了,胡子白了,目光呆滞,走路的动作也迟缓了。真是岁月不饶,他早已经不再年轻了,我也不再年轻。
四十多年前,一个夏天的午后,我在河里洗澡,忽听雷声滚滚,急忙上岸往家跑。他一个人,在公路边装小麦,见到我,急忙喊,兄弟,来帮我撑口袋,马上下雨了。我很爽快地答应了。答应他是因为他不喊我的名字,只喊我兄弟,他是村庄里唯一喊我兄弟而不喊名字的人。
我努力地撑大口袋口,他用锨装小麦。装好小麦,天上便落下大颗大颗的雨滴,空气里弥漫着雨滴击起尘土的味道。他高兴地说,兄弟,累了吧,以后我给你买糖果吃。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我正在屋后的小沟边玩耍,他风风火火地找到我,把一把糖果塞到我的手里。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收到如此厚礼,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是何等难得。
他在人世间飘忽,我亦在人世间飘忽。曾经,我以冷漠为铠甲,用疏离筑起高墙,刻意拉开与他人的距离,试图避开纷扰与伤害,谓之以智慧。现在想想,生命中,遇见的每个人,都是以不同的方式来渡我的,教我反省,教我自新,教我学会去感恩。
2025年9月11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