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韵·情】她与旧城皆老(小说)
一老城区的旧楼房。
每逢经过老城区,看到破旧的楼房与墙壁上的空调洞眼,余馨的心里都不免要恶心一阵,像由饭菜里吃出只苍蝇那样。恶心,而不是失望。余馨对城市文化建设并不热心关注,她就是觉得这样的破楼不应该出现在大街上,能修呢,修,不能修呢,就拆,既不修理又不拆去,可见小城市的没希望。
那些楼房的墙皮外表已经脱落,露出砖墙的本色,和没有脱落的墙面纵横交织,像一块块难看的伤疤。
当初余馨回到小城市的时候,她知道不能拿它和省城比,这不仅是原谅小城市,也是提醒自己期望不要过高。按理说,她一回来就应该得到最高的地位与待遇,倘若这样,她必定有方法来改变这个落后的地方;即使自己没有好主意,至少她有一套大城市的方法可以用。算算看吧,小城市有多少个博士硕士生?可有过在省城待过四五年的?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何况她还是一个名牌大学硕士生!
她只希望每个月有万八千的收入先对付着,等到羽翼颇丰,再飞上枝头。志愿要大,梦想总是有的,万一实现了呢?她不敢期望这个小城市一下子就能认清博士硕士的价值,即使不能按照省城的标准按部就班,至少也能先谋个万八千收入的职业过度。
哪知道回家乡半年了,竟没有适合她的事情做,她并没有因此而怀疑过自己,她的学历,她的专长,都没有错。那么错的就是这个小城市,有眼不识泰山,害得她这颗明珠蒙尘。如果要她从基层做起,对别人点头哈腰,赔笑脸,做最脏最累的活,那何必去省城读硕士?她开始厌恶这个不起眼的小城,处处惹她恶心,那些老城区的旧楼就是小城市的象征,尽管这是生她养她的地方。
更可气的是,以能力和样貌,她在她们这一届同学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城市户口,干部家庭,她有文化,会钢琴绘画,有艺术熏陶,写得一手好硬笔,歌喉和舞蹈也擅长。有的同学是乡下丫头,她们的父辈都是泥腿子,她们都能找到一份体面的职业,而她却高不成低不就,这还有天理吗?
父母的意思要她先在单位做个合同招聘工过度一下,然后再打条子安排她转正。她一听就像弹簧一样地跳起来,什么,还要我做合同工,不给编制怎么行!
父母说,只是暂时过度,你忍耐一下。
我同学的爸爸只是个破保安,她都能找到编制内的工作,而你们却要我先做个合同工,说出去让人笑掉大牙!她把头像拨浪鼓一样摇着。
馨馨,你别忘了你的同学们都是凭本事考上的名牌大学,而你是我们花钱买的名额才有了入学资格,性质不一样啊!父母残忍地提醒她。
我不管,是你们保证我回来就能进体制内的单位,如果要我做合同工,门都没有!
父母没有办法,只能再托人找关系。
小城市工作机会原本就少,父母在外面碰了一圈壁,无奈地转告她,除了先做合同工,没有别的办法!
余馨到底不服输,失眠考虑两天两夜,最终收拾行囊又去了省城找机会,七年以后她已是省城户口,身份证也是省城公安制造,省城房子一套130平,另一套200平,衣锦还乡,风光无限。
父母以她为傲,在她面前竟有了卑躬屈膝的模样。她想起刚毕业回到家乡的尴尬往事,也不忍看父母发间多出来的白丝,又去了省城,之后也没有回过家乡。
等她再次踏足家乡这片土地,父母已不在人世,很多事情物是人非。她也到了不惑之年。老城区还是从前的样子,她又一次感到失望,斑驳破旧的墙壁,伤疤一样的墙体,她觉得它们落后而丑陋,而如今的她也和这些破败的旧楼一样,风光不再,且穷困潦倒。
即使这样破旧的老楼房,她也买不起。她的人生遭遇过两次变故,一次是父母去世,一次是婚姻失败,足以令她的人生一败涂地。
她债台高筑,两套省城的房子都卖了;而前夫不仅掏不出儿子的赡养费,连自己的生活都入不敷出。他不知何时热衷于赌博,把他和她的人生都赌输了。
她负担不了大城市的高消费生活,只好低调回到家乡。她感慨小城市十年如一日的生活,熟悉的道路变化不大。她再一次看到破败不堪的老楼房,它们似乎摇摇欲坠,就像她摇摇欲坠的人生,正在经历垂死挣扎。
为了节省开支,她租住在老小区里,每天面对着破旧的楼房,她从没想过多年以后她竟会在这里居住,当年这是她最看不起的房子,她注视着小区里散步的老人和有限的绿化带发呆,暗想人生真是奇怪的东西,冥冥之中好像都是安排好的。
儿子发牢骚说我们为什么要到这种小地方?为什么住在这种环境里?为什么不能回到省城去?
儿子一连问了几个为什么,她无法回答,她也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人生低谷和转折,她迈过去一个还有下一个等着她,她已经精疲力竭。她和从前父母的态度一样,对儿子说你忍耐一下。
儿子的脾气颇似她当年,简直就是她的翻版,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儿子说我不管,我一天都不想忍耐!
她看着儿子,竟怀念他幼年的时期。那时候儿子不足三岁,粘着她这个母亲,用奶声奶气的童音喊着妈妈,妈妈!
如果回到童年时代,儿子就不会问她这么多为什么了,顶多会问,妈妈,月亮为什么有时圆有时弯?树上为什么有洞洞?而这些简单的知识,度娘就能回答。
但是成年后的儿子提出的几个为什么,她显然无法回答,她不忍心破坏前夫在儿子心里的父亲形象。
儿子关上吱呀作响的门,在卧室里发脾气,摔东西。不久,他又从房间里出来,嘴里叼着烟,说这个房子我待不下去,出去透透气。
她没有阻止儿子的离去,事实上她也阻止不了。儿子长大了,不会再像童年时代那样需要她。他已经长成挺拔高大的小伙子,像一棵茂密的树,蓬勃有朝气。
她摊开账本开始算账,这在以前是她从未想过的事,从此她要精打细算的生活。
晚上八点刚过,老城区的旧楼就宁静下来,一弯明月悬挂在夜空,余馨透过窗玻璃注视着那抹银色的冷光,它似乎和省城的月光一样,又不一样。
此刻余馨的心无处安放,身处家乡,怀念着省城,但好像没有一个城市是她的归处。
二市医院的电梯工
余馨已经徐娘半老,她的眼角已经有了清晰的皱纹,法令纹也无情的占据着她的嘴角。但是她到底是硕士,有文化,还在古都省城生活多年。虽然不再年轻,但是她有着成熟女人的魅力,举手投足文雅礼貌,还懂得适时微笑。她挎着篮子去市场买菜都说普通话,当小城人询问她是不是本地人,她就用方言接地气地和他们寒暄几句,但她的方言已经没有了家乡的味道,这是小城人对她语言的评价。
余馨首先想到的仍是找一个职业,她的积蓄已不多了。互联网发达,她找职业也并不困难。很多时候她面临的是尴尬,当那些用人单位发现她简历上的高学历,还有省城户口时,就会很惊讶,说你是来我们这里过度的吧?她只好耐心地回答三五年内不会离开小城。然而他们不敢用她,用了她好像杀鸡用了牛刀。不久她学会了向下兼容,找一些家政服务工作,那些妇女们看她衣饰不俗,又是高学历,她们扬着眉毛,说不是吧,你还年轻,学历又高,干嘛做我们这一行,我们是没有文化才……
余馨的脸上写满了尴尬,似乎高学历也是她的错。她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事情做,后来一个邻居透露说市医院招电梯工,你去吗?工作强度不大,收入还可以。在医院上班也适合你这种身份的人。
余馨对这个邻居充满感激,觉得这世上还是好人多。于是她去了市医院应聘,她优雅的仪态和礼貌的谈吐赢得了市医院领导的赏识,毫无阻碍地就获得了电梯工的工作。
现在余馨成为了一名电梯工,她穿着蓝色的工作服,修长的脖子上挂着工作牌,每天面对着装满镜子的大电梯,它就像一个巨大的时钟,准时准点上上下下。
搭乘电梯的多数是医生、病人还有病人家属,时间久了余馨就知道神经科在几楼,心脏科在几楼,以及哪些医生是去哪些楼层的。
一大早电梯前就挤满了病人和病人家属,他们的表情各异,有的哭哭啼啼,有的若无其事,有的匆匆忙忙,也有发脾气的。而医生的表情比较稳定,他们胸有成竹,来回经过各个楼层,遇到医院领导搭乘电梯,余馨就要浮起职业微笑。
有一次一个外籍医生搭乘电梯,除了院长会说外语,和外籍医生交流,其他人都自觉的沉默不语。院长和外籍医生一起进入电梯,余馨对他们习惯性微笑,外籍医生不会中文,他告诉余馨他要去六楼,还要去心脑血管科。余馨用英文和他交流了几句,外籍医生很意外,他没有料到中国小城的一个电梯工竟然会说外语。
院长也吃惊,他拍拍她的肩,夸奖余馨做得好。
余馨会说外语的事在医院传开了,后勤主管表扬了她,保洁部的女人们说,我们后勤部还有文化人在,真是给我们长脸啦!
余馨这一刻才体会到生活还是有希望的。在这座小城,她多次怀疑自己的高学历,与这座小城格格不入,但这次她的学历给她带来了荣光。
在医院上班不免会接触和看淡生与死,尽管余馨不是医护人员,但是她看到病人家属痛哭流涕,或是死去的病人,心里也会难受,尤其是联想到自己不如意的人生。但她又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至少她还健康地活着,有劳动力,能负担起目前她和儿子的生活。
同时,她羡慕那些医生,他们生活稳定,工作体面,虽然辛苦些,但救死扶伤,多光荣的职业。闲暇时她向医生请教医学常识,自己也买书回家研究,儿子说她没事找事,对冰冷的医学知识产生兴趣,脑子有病。
她没有和儿子解释,自从他成年以后他们母子似乎无话可说,儿子更多的时候是躲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不知道在里面干什么。
她无心去窥探儿子的私生活,她的修养不允许她这样做。她尽量做到尊重孩子,不打扰他。
儿子也看出当电梯工的母亲笑容多起来,他知道是这份稳定的收入给了母亲生活的希望和勇气。
三少年与青年
余嘉豪还是少年时,他的父母便离了婚。他不知道父母为什么要离婚,他每天听见他们没完没了的吵架,次数越来越频繁,都影响了他的学习。余嘉豪以前叫赵嘉豪,但是有一天母亲让他跟随自己姓,要求他写名字时改成余嘉豪。
起初他不愿意,冲母亲吼,我明明姓赵,为什么让我改姓余?孩子都随父姓!
母亲却告诉他,她和他的父亲离婚了,法院把他判给了她。母亲没有说具体原因,但坚持让他改姓。
他不知道嗜赌成性的父亲没有资格得到他的抚养权,他已经成长为一个懵懂少年,他的模样更像父亲,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一定要和父亲分开。
他的学习成绩迅速下降,老师和母亲除了指责还是指责。他一开始会愤怒,捏起少年的拳头,想与世界对抗,然而他什么都对抗不了。他执起画笔,画出了对现实的不满,确切地说是对母亲的不满。他把自己画成动漫人物,有时候是英雄人物,他幻想成为一名英雄,刀剑出鞘,拯救世界,可他连自己都拯救不了。
他精湛的画没有得到母亲的赞扬,却吸引了女同学的青睐。沉默寡言的他在女生眼里是帅酷类型。她们主动和他搭讪,像一只只花蝴蝶在他面前飞舞,可他只知道低头画画,少年的他外表是冰河,而内心却有一把火,但是那些女同学忽略他心里的火,老师和母亲更视而不见,他的青春火焰在心里燃烧,是的,他确实憋着一股火,当老师没收他的画册时,他第一次顶撞了老师,同学们在课堂上吹口哨,余嘉豪酷毙了!
老师联系了他的母亲,母亲撕碎了他的画册。母亲激烈的反应令他吃惊,自从离婚后,母亲做什么都是两个极端,要么极其安静,要么歇斯底里。现在母亲歇斯底里地冲他吼叫,并撕碎了他心爱的画册,也撕碎了他们母子的情感。
歇斯底里的母亲像个疯子,他冷冷地望着母亲,像一头固执的小兽。而母亲的眼神里也失去了往日的温柔与关怀。
他突然回忆起幼年时母亲总是用最美的笑容陪伴他,她用世界上最温柔的语调给他讲故事,每次下班给他带来很多图书,引导他爱看书爱学习。不论他做错了什么,母亲都不会责怪他,当他不小心跌倒,母亲关心地擦去他的泪,问他有没有受伤……他想如果可能,他真想回到童年,那时候父母没有离婚,他有一个幸福的家。
少年的他有着强烈的自尊和自我意识,母亲撕碎了他的画册,他就一直拒绝和她交流,这是消极的反抗,一种无声的反抗。母亲忍耐了几天,终于在某个晚上爆发,她说你爸这样对我,现在你也要这样对我吗?
他觉得无辜,他想说是你先撕毁了我的东西,可他又觉得母亲可怜。母亲的话也许是对的,他隐约觉得一定是父亲做了对不起母亲的事,否则母亲不会选择离婚这条路。
时光不经意流逝,他逐步成长为一个青年。他记得他看见自己下巴上蔓延的细密胡须时,内心的激动和喜悦,那是男人的象征。他比母亲高一个头都不止,他有结实的胸膛和有力的胳膊,他能保护单身的母亲了,虽然母亲暂时不需要他保护。
母亲从医院下班回来,她愉快的问他想吃什么。他说随便,母亲就简单做了几道菜。母亲并不擅长做饭,但为了节省开支,她似乎什么都在从头学。母亲又问他,你打算什么时候读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