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立之年，我离开了老家，到城里的学校舌耕。领导抬爱让我教两班高三语文课，还当个班主任，为了学校的升学率，为了学生的大学梦，白天我像一个被抽打的陀螺，不停地旋转；晚上似一位孤灯下的修行者，潜心地伏案到深夜。当疲惫的躯体倒在床上后，便会做梦，常常梦回老家。
　　 梦回老家的梦，从风华正茂的青年，做到了桑榆夕阳的暮岁。年逾古稀后，梦回老家的频率日渐加快了，真的，昨夜又梦回老家了……
　　 在梦中，我挤进了一辆中巴，中巴载着我向老家——倒座湾飞驰。
　　 我远远地望见了一座老屋，一座蹲伏在并不高峻的青山脚下的老屋。青山渲染着苍翠的背景，老屋的黑屋顶和黄土墙叠印在背景上，成就一幅勃发沧桑和顽强生命力气息的画卷。我心顿生激动，脚下起风，飞向老屋。
　　 老屋是一栋普通的农家土砖瓦屋，一栋两横。以厅屋为界，堂伯父家住左边横屋，祖父住右边横屋。中间厅屋共用。祖父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我的伯父，小儿子是我的父亲。树大分枝，人大分家。父亲与伯父分家，伯父分了厅屋旁的正房，正房后面加配一间厨房；父亲分了一间横屋，横屋后面一间没有光线的“黑屋”做厨房，在横屋的侧面墙上搭了一间茅屋做正房。我就出生在这间茅屋里，不是一间正规的“人”字屋的“批纱”里。
　　 老屋虽然贫穷，虽然僻远，但这儿有蓝天白云，有青山绿水，鸟语花香，有我的茅屋，有我的爹娘，有我的兄弟姐妹，有我的邻里乡亲，有我成长的足迹，这儿是我的根，永远的根，是永远的眷念牵挂，永远的“剪不断理还乱”的乡愁。
　　 老屋前母亲结婚那年亲手栽种的两颗梅树，站立在进屋场道路的左右两边，热情地迎接我；还有梅树枝头的喜鹊“接接”“接接”地欢迎我。
　　 我的目光，习惯性地落在苍老粗糙凹凸的树皮和两人合抱的巨大树干上，我读到了它们“阅尽人间春色”的骄傲，读到了他们守护倒座湾的“只把春来报”的忠诚，读到了“只留清气满乾坤”的奉献。
　　 我欣赏着两株梅树下面的清水池塘，只见千姿百态的梅树梅花倒映其中。喜鹊也倒映水中，这样就形成了“塘上横柯，鱼戏枝头鸟宿水”和“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诗情画意，让我感动。更让我心旌摇动的是：它们各自长出一根巨大的枝丫横在路的上空，像是两人伸出手臂热烈拥抱，亲吻。于是在路的上空便形成一道梅枝覆盖的拱门，母亲最先叫它梅花门，于是我们都叫它梅花门。每当梅花绽放，或梅叶葱茏，或梅果累累时，都蔚成奇观，使屋场吉祥生机氤氲，诗情画意缭绕。
　　 梅树啊，我又回来了！我忘不了，你是我生平认识的第一种树，攀爬的第一种树！你的花，是我生平认识的第一种花；你的果，是我生平吃的第一种果！
　　 我倏地穿越到了童年。
　　 你绽放着满树如彩霞的梅花，我像猴子般爬到你身上去折花枝。我兴冲冲拿回家去给母亲。母亲把花枝闻了又闻，说：“好香啊！”便把它们插在长颈玻璃瓶里，放在书桌上。房子里顿时有了生机，有了芳香，有了春意。母亲说：“你看梅花是五个瓣儿，象征五福，我们家是五福满屋了！”
　　 梅子倏地黄了！我又猴子般地爬到树上，拿一个竹枝做成的钩子，去摘梅子。我把一竹篓子金黄的梅子拿回家。母亲便把金黄的梅子放在滚水里烫一烫，然后拿去晒干，晒到八成干，便擦盐拌糖加苏叶，再晒干之后便成了有点酸有点甜有点咸有点香的梅子干，还未入口，便津液顿生，让我吃了还想吃。母亲叫我把新鲜的黄梅和制作的梅子干送给邻里乡亲们，一户一份。邻里乡亲们像笑菩萨似的夸我，谢我。
　　 母亲笑着对我说：“吃梅子能治病，能养生；不吃梅子，望一望，也能治病养生呢！我们倒座湾的人都长寿呢，一般都能活到八九十岁！别人都说是屋场风水好，其实是梅树菩萨的保佑呢！望梅不仅止渴还能治病，所以我要栽梅树于屋前，不仅在百花凋零的深冬季节，有灿若红霞的梅花可以欣赏，有清香沁入心脾，使人赏心悦目、神清气爽，而且能观望树上梅子，顿生津液，即使树上无果，望梅树思梅子，也能口舌生津。梅树是神树，梅花是神花，梅子是神果，它们有益于健康，真是免费的生态养生妙方，可惜很多人不知道！”
　　 倏地，一个佝偻的身躯立在梅花门下。
　　 “娘！”我沙哑地叫了一声。看见母亲满头白发，满脸沟壑，满眼混浊，我的心被刺痛了！
　　 “济南啊，你回来了！”母亲把我拉进屋。
　　 我打开行李袋，把一件价值一千多元的名牌羊绒衣送到母亲手上，要娘试试是否合身。娘说这么好的衣服，我穿不惯，我不要！我说这不贵，几十块钱一件！娘一辈子勤俭节约，舍不得吃好的穿好的，不知多少次叮嘱我，给她买衣服不要超过一百元，超过了她就不要。所以我只能瞒着母亲。母亲摸着衣服说，几十块钱？我不信！我说是网上搞秒杀买的！秒杀的东西特便宜，100块钱就能秒杀一个冰箱呢！母亲半信半疑，只得将衣服穿在身上。
　　 我激动地说：“很中身，娘，您年轻了10岁！”
　　 母亲随即把衣服脱下来，折好，收到衣柜里，说：“等我生日再穿！”
　　 我劝道：“娘！衣服是卖给您穿的，不是给您收藏的！不能人在路上饿，饭在罾里馊呀！”“好，我会穿的！”母亲笑着说，“我去给你弄点吃的！”于是颤巍巍地走进厨房。
　　 我也跟着母亲来到厨房。
　　 厨房是一间低矮的茅屋，茅屋被烟火熏得乌黑，那些垂着的细瘦茅草，烟尘把它们喂得肥肥大大，像一根根悬挂的黑色香肠。
　　 我坐在火塘边的竹椅上。火塘有树蔸在燃烧，温暖立刻包围着我。母亲拿起铁钳，从火中扒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递到我手上说：“你先吃这个！”
　　 我的眼睛一下就湿润了！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煨红薯，又甜又香的煨红薯！在那物质特别匮乏的年月，红薯是当主粮解决饥饿的宝贝。一般情况下，我是吃不到煨红薯的。但在家里有红薯的日子里，有两种情况就可以吃到母亲的煨红薯：一是在学校读书的孩子，谁得了红百分，母亲会奖一个煨红薯；二是过年，全家围着火塘守三十夜，母亲会给她的十个孩子，每人煨一个红薯！我们在父亲的故事里等着和吃着又甜又香的煨红薯，过一个温馨满满的年三十夜！
　　 “我再给你煮碗面条吧！”母亲说着走到灶角里，往灶里塞一把湿柴，只见灶门口冒出滚滚浓烟，母亲拿起吹火筒，深入灶里吹着。但湿柴只冒浓烟，不燃明火。母亲被烟呛得直咳嗽，但母亲继续使劲地吹。她的眼睛被烟熏得直流眼泪。我伸手去拿母亲手里的吹火筒，她不肯，说：“你跑了几百里路，累了，歇着吧！”把我按在竹椅上。她便半闭着眼睛，仍然拼命地吹。终于灶里的湿柴被她感动了，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声，湿柴燃起来了，但浓烟仍然滚滚地冒出来，满屋子里尽是烟雾，母亲只好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在烟雾中去煮面条……
　　 我说：“娘！都什么年代了，您怎么还烧湿柴呀？”
　　 我想起在生产队时期，母亲烧湿柴是家常便饭，而且那些湿柴都是母亲亲手从山上砍回来的。有时候，天公不作美，连天下雨或下雪。遇到这样的时候，可就苦了母亲。家里连湿柴也没有了。没柴怎么行啊？全家12口人要吃饭呀？当然有时候没有米下锅，但也要煮一大锅红薯，或萝卜，或芋头，或其他蔬菜，或者野菜，让她的孩子们填填肚子。母亲叫我带着弟妹，她拿起柴刀，爬到山上，砍起柴来。砍了一捆湿漉漉的柴以后，背回来，放到灶角里，然后将湿柴放到灶里去烧，不知经过多久的烟熏后，咳得喉干气断、眼泪流干后，湿柴终于烧燃了……
　　 我问母亲：“我买的液化气灶怎么没用呢？”
　　 母亲说：“还是烧柴划得来呢！我烧湿柴烧惯了，湿柴怕猛火嘛，只要火大，湿柴也起大火哩！”
　　 我坐在厅屋四方饭桌的条凳上，吃着母亲煮的面条，面条上盖了一个黄里透白的荷包蛋，面条和荷包蛋冒着芳香的热气钻进我的鼻孔，我立刻被母爱的芳香融化了！但我吃着吃着，鼻子却在酸楚，眼睛却在潮湿，心里却在愧疚……
　　 我想起那一年，我第一次去县城读初中的时候，临行前，母亲特意煮面条给我吃，面条上面特意给我煎了一个荷包蛋。那正是物资最匮乏的年代，不知母亲从哪儿弄来了面条和鸡蛋。我并不懂得母亲为什么要给我煮荷包蛋面条吃，只觉得特别好吃，便狼吞虎咽地吃着。吃完后，母亲拿起给我准备好的行李，送我到梅花门下，说：“你别想爸想妈想家，你在县城安心读书吧！”
　　 我轻轻“唉”了一声，泪水模糊了眼睛，背起行李走了。走出去好远了，当我忍不住回头看的时候，母亲仍站在梅花门下，她举起的摇动着的告别的手仍举着，仍在摇动……
　　 只见母亲又颤巍巍地给我端来一碗热热气腾腾的黑水，说：“这是一碗地茶黑豆水，喝 了能祛风除湿，你在空调房里做得太多，一定风湿重。”
　　 我看着那碗黑乎乎的地茶水，眼前便浮现小时候母亲弄偏方为我们治病的情景。
　　 突然，传来“砰”地一声，我朝声音望去，母亲倒在地上，一桶子的猪潲倒了一地。
　　 “娘——，你怎么啦？”我大喊，但喊不出声。
　　 我被惊醒了。原来是我梦回老家，梦见了母亲。
　　 可母亲已在老家后山的黄土坡安睡了二十年。
　　 我经常梦回老家，时间久了，就像吸鸦片一样上瘾了。
　　 我除了常梦见老屋里的母亲，也常梦见老屋里的父亲；除了常梦见老屋前的梅树，也常梦见老屋后山的松树和楠竹；除了常梦见老家羊肠山路上父亲推独轮车的身影，也常梦见父亲吆喝着一头老黄牛在犁田、耙田；除了常梦见在老家放牛、与伙伴们玩游戏，也常梦见在老家采摘野果阳春子、冷饭子、毛栗子等等；除了常梦见童年在老家前的小溪捉鱼虾，也常梦见在老家的山塘里洗冷水澡……
　　 我知道，除非我停止了思想，才能治愈我梦回老家的心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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