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灵】待圆的月亮初开的花(小说)
一
把各班组前来领蟠桃的人全送出大院,天已黑下来了。
正是仲秋的天气,风悠悠地吹着,带来桃林中蟠桃特有的香气,果园里的蟠桃成熟了,又到了园林场忙碌的时节。连日来,生产班的农工都劳作在桃林中,把硕大的果实摘下来,小心地放进柳条筐再装上马车,一趟趟地往城里的水果站运。场里还在市区设了几个直供点,摆上惹人喜爱的蟠桃供市民选购。作为一种时鲜水果,蟠桃的保鲜期短,特别是那些熟透了的果子,很容易变质,直销点当天没售完的,园林场会拉回来,分给各个班,让大家随意吃。于是,蟠桃收获季的夜晚就成了园林场最放松最温馨的时刻。人们围坐在一起,边拉着家常边品尝亲手种出的果子,而连人都吃不完的,第二天一早就会全抬到饲养场的猪圈边,倒给猪享用了。
前来帮着分发蟠桃的后勤排领导王国胜在饲养班班长曾少志陪同下,又查看了这里的情况,见曾少志神情有些暗淡,忙对他说:“忙了一天你也早点休息吧!”这才离开了这里。
随着栏栅状大门的关闭,饲养场里安静了下来。以前这里是没有院墙的,自然也就没有大门,只在周边栽种着一圈高大的白杨树。自打曾少志接受了饲养班的工作后,为了加强管理,才建议场里修起了围墙,让这里形成了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
院落够大,可以容得下场里的八九匹骡马在里面撒欢打滚,骡马饮水也设了专门的地方,这样一来,就不会让马厩成天湿漉漉的了。这一点在夏秋还显不出好来,但在寒冷的冬天就具有特别的好处。骡马的圈舍会很干爽、暖和。加上卫生打扫得到位,一走进马厩就给人一种干净整洁的感觉。
与马厩这一长排房屋相对的一边,新建了一溜简易的屋子,那里就成了千余只蛋鸡的居所。经过半年的精心饲喂,那些白翅白羽的来杭鸡已经陆续进入产蛋期,开始给场里带来效益了。而这个只是个开始。只是为了建更大规模养鸡场而做的尝试。
深蓝色的天幕上悬着一轮缺月,再过半个来月就要圆了,又一个中秋将会降临。
时光如白驹过隙,饲养场改建时的忙碌仿佛还在昨日,小鸡仔也好像是才从外地购回来的,但仔细一想,大半年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饲养场的规模扩大了,场里还增添了人手,老班长张大勇的女儿张二花被安排到了这里,专门负责照料那些蛋鸡。这样,加上曾少志和小马哥,饲养场就有了三个人。
高中毕业的二花干活很主动,除了做好鸡场的事外,打扫马厩,拉水饮马,帮着负责猪场工作的小马哥煮猪食喂猪等活,她也主动去做,这让饲养班班长曾少志很是欣慰。对做出一番成绩充满了信心。当然,偶尔他也会想起去年到老班长家里去的事,花大婶想要招曾少志为上门女婿的半真半假的话总让他有些脸红心跳。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两个年轻人彼此都有好感。在二花的心目中,常在地区日报和那家文学刊物上发表作品的曾少志就是名小有名气的作家,是值得她敬佩的人。那张刊登着介绍父亲张大勇退伍不退色,努力做贡献事迹文章的报纸,二花不知通读过多少次了。少志发表的几篇散文,她也都倒背如流。
二花的到来给之前的马厩带来了一抹亮色。少志换下的衣服,小马哥被树枝挂破的外套,她都会主动地去洗,去缝。小马哥的婚事已在去年底解决了,而二花和曾少志之间却蒙着层窗户纸,随着时光的推移,这层窗户纸会捅破么?
二
踏着如水的月光,曾少志在偌大的饲养场巡查着。好几天了,他都有些心事重重,眼前总是翻滚着家里的情景。家在千里之外南方的一个小城,而他却是在初中毕业后只身回到北方老家的。眼下的这个位于运河边上的园林场就是他打工的地方。
之所以来到这里,和家中的际遇息息相关。他的父亲是南下干部,解放战争中数次受伤,最严重的一次伤及了头部,经部队医院全力抢救,保住了性命,但人却变得有些呆滞和木讷。后来竟然发展到胡语乱语,四处乱跑,疯癫的程度。家庭人口众多,经济上的拮据让生活举步维艰,而父亲疯癫的病症使得家庭成员承受了众多的白眼。
为了贴补家用,少志不得不过早地担起家庭的担子,儿时捡柴养鸭,大一些了就打零工挣钱。这是个特别的年代,学校常常停课,初中毕业后,高中迟迟未办,多病的大姐为他在报社寻了个临时工,修建防空洞和地下印刷车间,以便在战争到来时,能保证报纸的正常出版。负责施工的总务处长是大姐的熟人。工地需要的小工和抬工两个工种,总务处长让曾少志自己选择。少志毫不犹豫地选了抬工——因为当抬工的收入要高很多。那段时间,尽管很劳累,但过得却很快活。
工程总有完工的时候。待报社人防工程结束,错过了高中开学好久的曾少志又陷入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中。少了曾少志当抬工的收入,家庭经济再次捉襟见肘。也就在这时,远在北方老家的少志的叔父,传来了他供职的农林局下属园林场招季节工的消息,于是,少志就回到了北方。其实,母亲让他回北方打工,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少志是在父亲的精神疾患最严重时怀上的。都说这病会遗传,母亲怕这种被人看不起的病症落在儿子身上,让他回到北方,或许北方的粗犷和辽阔能将命运的轨迹发生扭转呢?
今天是周末,曾少志让负责猪场工作的小马哥回去了,他家离场里不远,又是新婚,能照顾一下的时候,曾少志知道该怎么做。园林场的几个猪圈分布在那片苹果林中,那头怀了崽的母猪还没到生产的日子,而在果林中的猪圈有场部警卫巡护,小马哥留在场里的意义不大,只要他明天赶在喂猪前回来就行了。他毕竟是新婚。
鸡场那边很安静,打开大门走进去,摁亮电筒将那上下三层的几长溜鸡笼查看了下。鸡笼是按少志画的草图用白杨树杆和柳条制成的,层与层之间有活动的挡板,可以接住鸡的排泄物。而鸡的食槽则是用木板制成的,每个笼舍都配得有盛水的小瓷盆。鸡们已习惯了少志每晚的查看,全安静地卧着,有的从梦中醒了,则用一种小声的“咯咯”作为回应,仿佛在问候着主人。
此刻,二花已经回到分给她的寝室里了,偌大的饲养场只剩下他一人值守。他回到马厩,挨个查看了各个骡马吃食的情况,见沉于草料底下的炒豆全被它们翻出来吃光了,草料吃得也不错。少志的脸上露出了笑来。他挨个拍那些骡马的头,像对孩子似的对它们说:“乖,嗯,都乖。半夜还有一大把炒豆子哟!”
骡马似乎都听懂了他的话,打响鼻的,用蹄刨地面的,大青骡子还小声地叫了一声。
曾少志将马厩里那盏十五瓦的白炽灯关了,只在中间的柱子上挂了个防风的马灯,灯芯调得很暗。自己则去外面饮马的地方洗漱了一番,回来躺在用两块一剖两半的长木料搭起的床铺上。木板很长,他的铺只占了三分之一的长度。余下的地方,就成了他的写字台和放置各种物品的地方。他的那些稿件都是在这个长长的木板上,听着骡马吃草料的声音写成的。这种格局自从南方来到这里,被临时安置在马厩住下后就一直没变。
刚接手小马哥马夫的工作时,小马哥说过要把马厩里唯一那张正经的床让给他住。小马哥知道自己在之前那场倒卖骡马精饲料的事件中,犯了知情不报的错误,能继续留用他,是看在他之前的工作还不错的份上,既然自己不养大牲口了,再住在马倌的床铺上就不合适了。但他的这一举动被曾少志婉拒了。少志说,以前怎样,现在还怎样。今后的工作还得靠我们携手干呢!
三
曾少志半躺在自己的床铺上,手里还拿着那薄薄的信笺。刚才,借着电筒的光亮,他又将信仔细地读了一遍。信是大姐写来的。不长,除了把家中的情况讲了下之外,就是通报了地区知青办关于在明年启动新一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工作的安排。大姐说,你回北方之前,不是在地区知青办报了名下乡么?现在知青办的通知来了,让报名下乡的青年做好准备。
曾少志清楚,这两天,让他心绪不安的,不是别的,正是这件事情。
如霜的月光透过窗棂漫进了屋里,从这儿看出去,正好可以看到那轮待圆的明月。他的目光就停在了那里。过去的图像果然就在上面显现了出来。
南方的那座城市,地区知青办公室。当工作人员看到那张报名表时,带着几分惊喜神情说道:“你就是曾少志?曾少燕是你二姐?”
曾少志点了点头。有些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曾少燕是我二姐呢?”
“我们不光知道曾少燕是你二姐,还知道是你把顶替你父亲进公司的机会让给了你二姐,她才回的城。”
作为一名老知青,曾少燕一直受到地区办的关注。然而当一个点的知青都回城后,她仍然没有单位接收。知青办有些坐不住了。一打听才知道她在下乡一年后就深陷情网,与部队的一名士兵结了婚。招工单位招的是未婚青年,她不被人家待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就这样,少志的二姐成了知青中的知名人物,也成了不少父母用来警示自己的孩子当知青时不准谈恋爱结婚的一个典型……
外面起风了,天空云彩游移,浓重的云挡住了他的视线。然而那颗不羁的心却依然在翻腾。如果他只是一个平常的打工人,或许也不会生出这些烦恼,让回去参与到下乡的行列中,那就回好了。可他偏偏是个干啥都想干好的人,在园林场警卫班时,因常帮着小马哥干活,让他对喂养骡马有了初步的了解,这才有了在小马哥的父亲病重时的代班,而在代班期间,因见不得牲口被虐待,仗义执言,又牵出了场里有人倒卖精饲料的案子,接替了知情不报的小马哥,当上了真正的马夫。后来又参与到了饲养场的扩建上,一路走到现在。他的身份并没变,依然是户口没在当地的打工者。连口粮供应都没有,靠在市场上买高价粮吃,还是被人戏称为“小四川”。可要他真正放下这里,放下他出过力,流过汗的饲养场,却过不去内心那道坎。
还有与二花那段朦朦胧胧的感情,如果没有和当时的警卫班长王国胜一起去看望过也曾当过园林场警卫班班长的张大勇,就不会与二花相识,也就没有此刻的牵绊。
其实,在与二花的交往中,他们谈论得最多的就是与写作有关的问题。他也知道自己身份的特别,每当出现和感情相关的话题时,他都巧妙地转移开了。然而,要让他毫无牵挂地离开,他知道,自己的内心也会痛的。
已是下半夜了,桌上的小闹钟响了起来,又到给牲口添夜草的时间。他翻身爬了起来,把铡得很细的草料按量给骡马加上,又给它们撒上了最爱吃的炒豆子。
四
在这个秋夜里,与曾少志一样睡不着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张二花。
虽然二花有着假小子的称谓,那只是一种假象,父亲的身体一直不好,姐姐大花又是远嫁。儿时,母亲经常顾不上给她梳妆打扮,就给她留了男孩子的发式,任她自己玩耍。或许这就是她“假小子”绰号的由来。其实姑娘的心很细。她清楚家里情况的改观,全源自曾少志的那篇报道,自那篇文章发表后,父亲之前的老部队,政府民政部门都知道了他们的情况,不光将父亲接到大医院治病,还在经济上给他们家以很大的帮助。她的这个工作也是由政府特别安排的,且一进来就是有编制的正式工。
庄里的人都说他们家是交上好运了。姑娘是懂得感恩的人,见曾少志只身在外,就从生活点滴上关照着他,帮他洗衣服,从家里带些好吃的来。二花的字写得好,还主动帮他誊写稿件。至于在一起谈论都感兴趣的事,那就更常见了。两人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曾少志有记日记的习惯,虽然带来的只有两本,却记下了他不少的经历。二花执意要看,少志也没有反对,就让她看了。姑娘就从少志关于自己的身世的摆谈中,了解了他的家庭,从少志日记的字里行间,走入了一个男孩子的内心世界。
少志的家书是二花从场部拿回的。少志所在的城市马上要启动新的一轮知青上山下乡,这就意味着他很快就要回去。这不仅仅是他在两年前就报了名,要履行自己的承诺,也在于要为自己谋一个更好的前程。因为只有按政策规定去当了两年以上知青,才有可能获得到一份正式的工作。可是他真地走了,他们这段还没明朗化的恋情,是不是也要到此为止呢?就如同园林场旁的运河,虽钟情于这段柳明花灿,却还得要奔向前方一样。除非,除非园林场也能把他招为正式工,他才有可能留下来。可现在要有个正式编制也太难了……
昨天从饲养场回宿舍,在路上遇到了王国胜。王国胜曾是二花父亲手下的兵,现在是管理场部后勤的排长,也是十分关心她成长的兄长。王国胜见二花面带忧郁,打趣地问她是不是和小四川闹别扭了?二花忍不住把少志的事告诉了他。王国胜也觉出了事态的严重,眼下园里饲养场的工作正忙,鸡场正在初创,猪舍的改建还在酝酿,饲养场的工作怎能缺了小四川呢?可人家要回南方奔自己的前程你也不能阻拦。知青下乡是大事,你想拦也拦不住呀。看着眼前为情所困的姑娘,就对她说:“不是明年才启动么?这才农历八月,还有几个月的时间,会想出办法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