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韵·情】月光下的新家(小说)
一
高新区坐落于石家庄市的西侧,两户人家遥遥相对——一户在西头,一户在最北头。
西头许家的女儿许宁宁,与北头李家的小子刘克明,是一对恨不得整天粘着的恩爱情侣,许宁宁的父亲与克明的二伯原是同窗挚友,可对自己未来亲家的底细浑然不知。直至某日,另一位刘姓同窗来访,方才道破天机。
“老许啊,你闺女未来的婆家,正是你最好同窗的亲弟弟家。”刘同学说着,脸色突然灰了下来。
许父心想着这天作之合,嘴角扬起笑意。却见刘同学摇头叹息:“那李家的情况,实在不容乐观。为争家产,与另外两个儿子早已断了来往。老两口日日争吵打骂,街坊邻里无人不知。”刘同学顿了顿,接着说:“不过那男孩倒是不错,懂事勤快,三观也正,全然不似他父母。”
许父的身体陷入了窗旁的沙发中,脸上愁云密布,嘴里念着,难怪老同学从不提及自己还有个弟弟。他安慰自己,或许孩子们成家后,状况能有所改观?
他默然起身,轻身推开女儿房门。
宁宁还在熟睡,唇角还挂着甜美的笑,似乎做着美梦。许父伸手轻抚女儿的脸颊,像抚摸无价的珍宝。他的内心突然收缩了一下,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力量即将从他身边将女儿夺走。
“女儿啊,你可知道和理解父亲,我不愿你踏入那样混乱的家庭,不忍见你日后陷入无休止的婆媳纠纷和家庭矛盾中。”
宁宁忽然睁开眼,痴痴望着床边的父亲,却见许父望着窗外发呆。
这时,宁宁的哥哥推门而入,面带烦躁:“我这几天打听过了,北头那户人家,确是那女的当家作主,极会耍手段。老两口遇事从不商量,打骂是家常便饭,骂的脏话不堪入耳。”
跟着儿子进来的许母看了儿子一眼,愁容满面:“咱家日子过得太宁静,莫非真要让人去看他们家闹得鸡犬不宁!”
许父转头问还没离开的刘同学:“老刘,你怎么看?”
刘同学苦笑:“虽说那家把戏多,但只要你女儿够硬气也不需过多担心。实话说吧,那老两口从结婚打到现在,从来没消停过。习惯了,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许母适时掀开门帘请众人用午饭。哥哥第一个懒洋洋表示没胃口,刘叔接过话茬:“你们真没用,听到点风声连饭都不想吃了?”许母勉强微笑,心里宽慰自己:至少媒人是实在人,至少那未来的女婿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二
宁宁出嫁那夜,天色极好。几颗星子零星点缀,薄云几片,一轮满月如玉盘般嵌在湛蓝天幕中。
按照李家惯例,新婚之夜要先敬神仙。行礼完毕,一家人围坐桌旁。老两口居中而坐,宁宁紧挨克明。婆婆率先发话:“许宁宁,虽说两家离得不远,但咱们大家庭里的事,你恐怕还不清楚吧?”
“什么事?”宁宁面露疑惑,目光直视婆婆。
“我们这辈,其实弟兄三个,你们还有两个伯伯。”
宁宁点头:“这我知道,我爸和二伯是最好同学。”
婆婆听罢猛地站起,拍着屁股嚷道:“那你爹妈肯定也知道你那两个伯伯不养你奶奶了吧?还签了活不养死不葬的字据!”宁宁默然,起身退回新房。在这本应喜庆的日子里,她不愿听这些不快之事。那个在梦中都会微笑的娘家,恐怕再也回不去了。她反复揉着脸蛋,用力拍打脑袋,仿佛这样就能将不愉快尽数驱散。
三
尽管李家终日弥漫着紧张空气,但媒人承诺的新房却在五百米外幽静处。时光在这方小天地里静静流淌,不知不觉已是傍晚。这是公婆许给他们的新家,是不容侵犯的净土。
半月悬空,夜色未浓,空气中还残留着黄昏的暖香。天气渐凉,月辉却愈发明亮。这是个美丽而温暖的夜晚。
新家的第一顿晚饭还未开始,胡同里突然传来喧哗。克明的父亲拎着酒瓶,一只手挥向空中,边走边嘟囔:“虽说让你们住这新房,但你们还有三个弟弟!明年你大弟也要成家,这房子只许住,产权不归你们!”
话音未落,婆婆疾步冲进院中。她是北街有名的“计算机”,家中话语权掌握者。宁宁未曾经历这般阵仗,心想避开为妙,便踏上电车欲回娘家。
“站住!”婆婆喝道,“既入李家门,一切就得听我的!往后不许与两个伯伯家的人来往!他们不孝,我手里握着他们的字据!”
婆婆瞪着三角眼,目光如炬。公公趁机提出新条件:家中四子年龄相差不过两三岁,唯有这一处新房。如今二儿子也开始相亲,过几日女方要来相家当,须让他们尽快搬出。
克明气得脸色青紫。他怎能忘记高一那年被父母逼着辍学打工,每月工资只留十几元零花,余数尽数上交。母亲当时信誓旦旦:“这房子院子全是我的钱盖的,往后就是你的。”甚至对着媒人立下保证书,白纸黑字写明房子归克明。
转眼间,父母竟翻脸不认,结婚不到几日就要让他们一无所有。侮辱太大,克明几乎要将媒人请来当面对质。
宁宁恍然明白公婆的真正用意。见克明举手要打自己,急忙抓住他的胳膊,含泪安慰:“别和他们一样。若真如他们所说,这情分太大,我们还不起。那些说了不算的东西,咱不要也不贪。从今往后,我们踏实过日子。要搬,就搬到我妈附近,另找个好地方。”
这个曲折离奇的家,就这样开启了宁宁和克明独立建家的新征程。
四
次日清晨,许哥哥来接宁宁回门。克明欲同行,却被父母拦下。当日下午,克明母亲又提新要求:大弟弟明年结婚,希望克明将每月工资如数上交。
面对亲生父母,克明只觉心酸。仿佛天空风卷雪,雪绞风,浓烟稠雾将他的心彻底填满。他本以为成家后境况会改善,不料父母变本加厉地啄食他,用各种手段折磨打压。此刻,他眼中那点空幻的崇高想象也不复存在。重压沉沉地落在肩上,他反复品味父母常挂嘴边的话:“你是老大,必须对弟弟们、对这个家全身心付出。”在这个不讲理也不能讲理的家庭,真是有口难辩。
四弟突然跑来,手中拿着两张存单:“从二哥抽屉里找到的。”他将存单交到母亲手中。克明不语,只冷笑一声,转身离去。
那夜,克明只睡了三四个时辰。天未亮便醒,躺在床上左思右想,直至天明。
五
一年后,经克明申请,街道委员会批示通过了一块宅基地。宁宁的心稍安,却知婆家处处拿捏、我行我素已成习惯,往后不知还会生出什么幺蛾子。
克明忙着筹建新房,除了建筑队,还有好友来帮忙。同姓的表哥表嫂也来相助。许哥哥将家中积蓄全部拿来支援。宁宁接过哥哥送来的钱,决定按克明设计的图纸建房。
十余日奋战,主体顺利完工。克明父亲推着自行车前来,绕小院转了一圈,又去各房间环视。眼看着新家崛起,他心里美滋滋的——不费吹灰之力得新房,实在长脸。于是转头对宁宁和克明说:“今晚收拾好了回家吃饭,你妈准备了一桌好菜犒劳你们。”
这消息未让克明惊喜,反而加重了心中的恐怖预感。
果不其然。回家看到满桌饭菜,婆婆让一家人坐定,扬言说清事情再吃饭。她态度傲慢,张红黝黑的脸上露出两排深黄不整的牙齿,拍着胸膛大声说:“克明,你房子主体完工了,后续工程别管了。许家给了多少钱,我还上。房子给你大弟。过几天你二弟要去省城上学,以后有机会你再申请盖房。当大哥的就得有担当!若不同意,就把奶水钱还我!”说完,恶狠狠地用三角眼扫视克明和宁宁。
这般话语怎能出口?分明是命令。宁宁只微微一笑,转身回新院去了。
这对克明犹如晴天霹雳,但他未曾反抗。从小到大,他在父母面前从不说一个不字。即便遭遇不公,他也只苦在心里、气在心里、哭在心里,在兄弟面前绝不反抗。他忍受一切,甚至忍受有损自身幸福的委屈。
但今夜,克明彻底明白了。宁宁走后,他对父母留下一句话:“我最亲的父母大人,你们觉得这样合适吗?我知道弟弟多,你们负担重压力大。可我五年的工资全被你们掌控!五年啊!大弟弟都有两张存单了,你们总不能老是摁住我一个人薅啊!”克明哽咽难言,眼中泪光闪烁。
这顿饭,本打算好好吃的。但此情此景,克明终于鼓起勇气,从那个所谓的家中走出。大街上弥漫着恐怖的空气,但走向新家的方向却是幽静安闲的。在奋力拼搏的环境里,即使再苦再累,都会有成长的进步。
六
半圆月挂在天幕,夜幕降临,空气里还留着黄昏的香味。小院里传来宁宁的歌声:
再见少年拉满弓,不畏强权不畏风,总有人拥我入怀中,让我彻底放轻松……
唱着,唱着,宁宁眼就眶湿润了,她将目光从克明脸上移开,假装收拾院中杂物,一边拍着克明的肩头说:“克明,咱忍耐一下。我家的钱,我爸妈不逼你还,我哥也不会逼你。只要我们努力奋斗,勤俭持家,什么委屈都能过去。”
克明望着宁宁,想起相伴的日子,心里闪现了太多温暖的瞬间,想起宁宁给他的那些真诚、安慰、同情、鼓舞、帮助、希望、奋进、快乐,心里百感交集。
是啊,家里也许从不是一个人的避风港,不管是爱过的,还是恨过的,生活终将该遇到的人带到身边,当亲眼看见那些争吵、算计,亲耳听见“不孝”的指责,甚至在一无所有时被追讨所谓的“奶水钱”。所有真相终于浮出水面,也是这些经历,却让相爱的人更紧地靠在一起。
宁宁轻轻贴到克明的怀中,此时,月光洒在两人身上,也洒在院旁的小路上。
随着宁宁说了一句:“今晚的夜色真美啊!”两个人目光一同望向了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