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在阏逢阉茂，律中夷则，序属三秋。余晨起推牖，见西山云缕初染微黄，檐角铁马偶送凉飔，乃知金商之令已行。遂携瘿樽，循野径以寻秋色，自城南至水湄，凡数里许，目之所遇，心为之动，因作斯赋。
　　
　　 若夫九衢之表，槐柳之林，向者浓阴如幄，今则翠减红稀。叶初辞柯，犹带青绡半缕；风才拂干，旋飘黄雪千丝。道旁稚子，竞拾圆匀之叶，或叠为蝶，或书以诗；陌上村姑，闲撷瘦劲之梗，将编为帚，或束为篱。最是丹枫一树，独立荒丘，经霜愈烈，其赤如酡。朝暾映之，则霞光流宕；暮霭笼之，则火齐沉浮。昔杜子美谓“玉露凋伤枫树林”，今观此株，乃知凋伤非尽哀，实乃造物以烈色铸秋骨也。
　　
　　 若乃近郭之野，稻粱之畴，弥望如云，实沉沉而穗垂垂。农家荷笠，晨起而刈，镰动处，金波翻浪；妇孺持筐，随后而拾，指飞时，遗穗盈箕。场圃新开，碌碡初转，谷堆如阜，香气袭人。有老农踞石而语余曰：“今岁雨旸时若，亩得三石有奇。君不见西畴之荞，亦紫穗垂垂；南陌之豆，更荚实累累。”余俯察之，见荞花虽谢，而实若碎玉；豆蔓虽枯，而荚如悬铃。秋之德，在于养民，观此稼穑之丰，乃知造物非徒以萧疏示惨淡，实乃以殷实贻苍生也。
　　
　　 若夫远岫之阿，松楸之麓，古刹隐于苍翠，疏钟荡于寥廓。山径纡回，黄叶覆之如毡；石泉清冽，白石露之如砥。有樵者负薪而过，歌曰：“山叶黄兮溪水清，采蕨女兮唤弟兄。东邻酒熟邀共醉，西舍糕香待月明。”其声悠扬，与涧籁相和。余循歌而至寺门，见老僧扫叶，一帚一叶，皆有法度；几案供菊，三枝两朵，自含清芬。问之，则曰：“此杭白也，性耐寒，经霜愈艳。”余视其瓣，或抱如拳，或舒如掌，金心一点，傲视秋风。乃悟陶靖节“采菊东篱下”之句，非独爱其隐逸，实乃赏其贞心也。
　　
　　 若乃城隅之囿，残荷半池，莲房已敛，而蒲苇方盛。芦花似雪，纷飞于水涘；蓼花如丹，点缀于汀洲。野鸭成群，唼喋于浅濑；沙鸥数点，翱翔于晴空。有钓者坐石，竿长线垂，久而无获，而意自闲适。余问之，则曰：“吾非为鱼而来，盖爱此秋水澄明，与心俱静耳。”余乃临流而坐，见游鳞偶跃，波纹荡开，倒映山影，忽碎忽圆。昔谢康乐云“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今虽无月，而此秋水秋山，已足涤胸中尘滓矣。
　　
　　 至若夕照既沉，月初上于东岭，清光流瓦，凉露沾衣。余归途过市桥，见卖蟹者张灯，铁甲横行，膏满黄肥；卖梨者堆案，皮粗肉细，汁甜核小。儿童绕摊，指索而啼；翁媪负筐，笑语而归。市井之间，虽无春日之繁丽，而有秋夜之温馨。忽闻邻家弄笛，其调悠扬，似《关山月》，又似《折杨柳》。余驻足听之，觉笛声中既有征人思妇之怨，亦有丰收宴饮之欢。秋之声，原非一律，乃随人情而变调也。
　　
　　 嗟乎！世之言秋者，多尚悲凉。宋玉之赋，谓“悲哉秋之为气”；欧阳之文，叹“草木无情，有时飘零”。然余观此秋色，实乃造物之巨制，非独以萧疏动人心，更以丰饶启人思。其叶之落也，非为凋零，乃为新萌蓄力；其气之肃也，非为杀伐，乃为来岁储精。稻粱之丰，见天心之仁；菊松之贞，见物性之毅；市井之喧，见民生之乐。秋者，实天地之枢纽也：承夏之热烈，启冬之沉静；收春之萌动，酿岁之丰饶。
　　
　　 且夫人生百年，亦如四时。少年如春，意气风发；壮岁如夏，炽热奔忙；中年如秋，沉稳内敛；暮年如冬，静穆安详。今余行年四十，正合秋令。观此秋色，乃知不必以凋零为悲，当以成熟为喜；不必以萧疏为憾，当以收获为荣。譬如老枫，虽叶经霜而更赤；譬如晚菊，虽花近冬而愈香。秋之赠我者，非惟眼前景，实乃心头悟也。
　　
　　 于是携樽复饮，仰望青冥。见北斗斜挂，银河初现，星河耿耿，秋夜澄明。乃歌曰：“秋兮秋兮，汝何多姿！叶可为裳，实可为饴。山涵其秀，水蕴其辉。教我悟理，导我忘机。愿随秋老，心与云飞。”歌罢，东方已白，而秋色之思，永镌心版矣。
　　
　　 赞曰：秋也者，天地之至文也。不争春之艳，不妒夏之繁，以肃为容，以实为魂。观其色而知进退，味其韵而识本真。使天下之人，读此秋赋，咸知四时皆美，而秋为尤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