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怀念与玉米为生的日子(散文)
1
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尤其是对于食物的选择,挑剔而最缺乏创造力。不瞒任何人,我在走向工作岗位以后,对于玉米,我是十分厌烦的。我的厌烦,波及我对于父母的冷漠。
小时候,从记事开始,我的日子,一日三餐就混迹玉米的世界。早上吃玉米面的锅塌塌(窝窝头),中午吃馓饭,晚饭就是浆水节节。这些食物的词都是玉米创造的。总是,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就在玉米的世界里浪迹江湖。锅塌塌、玉米面疙瘩、馓饭、浆水节节、浆水鱼鱼,还有在滚烫的灰堆里烧熟的火鳖。
生命的长大,就是靠的玉米。在我的记忆里,我总感觉玉米只有在挂果的时候最好吃。当玉米的果实长成一支棒子的时候,从玉米杆上掰下来,撕掉外面绿油油的包皮,露出洁白如玉的一圈儿一圈儿有序排列的玉米粒,玉米粒早就灌满浆,浆汁的粘稠度达到可以以牙齿咬合,放在火炉旁,僦着燃烧的火焰外射的温度,一面面烤得焦黄。然后拿出来,僦着火炉沿轻轻拍打,抖尽玉米粒身上沾满的灰尘。再一粒粒地剥下来,张开大嘴,扔进去三五粒,咔嚓咔嚓地用牙齿咬碎。这时的玉米粒,彰显出独有的温顺、劲道,且有能够溢满整个口腔的清甜。还有,就是撕去玉米的外衣,留两三层,扔进茶壶里煮,或者放在锅里蒸。当壶里或者锅里的水开始沸腾,满屋子就会飘满玉米独特的清香。这时,狠命地呼吸,总感觉肺都是甜的。可这样的时段并不多,大多数就是在玉米成熟期,父亲总是整夜整夜地不归家。听母亲讲,父亲是在守玉米(就是玉米成熟时期,有野兽进入庄稼地,要驱赶)。偶尔,父亲在大清早,手里会甩着几只残缺的玉米棒子,那是野兽对玉米残害的证据。了解到这种事实,我心里窃喜,希望每个夜晚都有野兽出没玉米地,尤其是父亲守护的玉米地。但我并不知道,生产队每年对每户守护的玉米地要进行检查,根据野兽损害玉米的程度记工分。十天半月的守护,父亲能带回残缺的玉米棒子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清。所以,我能够享受的美味佳肴的次数并不多。经常看见邻居家的孩子手里挥举的玉米棒子,而我只能望“棒”止渴,独自一个人流口水,有时会求着被人施舍几粒来解馋。这样,就增加了我对父亲的厌烦感。
我无法理解,人家的父亲也在守护玉米,为什么几乎每天都能带回残缺的玉米棒子,他不是肩上扛着一根木头,就是手里拎着一捆柴火,好像我们长不长大与他毫无关系。我有时候会想,我到底是不是他的孩子。
母亲生下我们弟兄三人,老三从小过继给姑姑做孩子,只有我和哥哥留在父母身边。哥哥从小就不喜欢上学,早早就练就了一身劳动的本领。所以哥哥享受蒸煮烤玉米棒子的机会就比我多多了。尤其在丰产的年月里,生产队长会在劳作比较辛苦的时候,主动到地里挑选一些玉米棒子,在劳动时解馋充饥,以此延长劳动的时长,哥哥自然也会分得玉米棒子。这是劳动的奖赏。
2
母亲在家里的地位是比较低的,平时在父亲面前低言低语。我听邻居说,母亲是带着她的弟弟出门讨生活的,怎么讨到父亲家的,我还是不知实情。这些对我而言,也无关紧要。或许是由于与母亲接触的时间比较多,随着成熟,我对母亲的抵触心理在渐渐消失。至少在干活这方面,母亲的言语总比父亲的温柔得多。而父亲每次的命令,都像极了地主讨债那般的凶狠,没有丝毫的余地。哥哥比我大三岁,懂事得早,会一点察言观色,总能避免一些父亲的吼声。
哥哥和我,他的优势比较多,长得快,个头高,体型大块头。而我,瘦小,显得弱不禁风,好像风一吹就会飘到九霄云外。但说实话,看着瘦,浑身是肌肉。跑得快,又灵活,眼明手快,学习劳动本领,不需要谁来指点江山,看上几遍,模仿几回,就通了。仿佛老天赐予我一双慧眼,能够对劳动技能明察秋毫。
说实话,从小就学会了很多劳动技能,只是劳动工具比较沉重,自己干活也就三下五除二,一会工夫就被淘汰了。优胜劣汰这个词,从小就在自己的脑海扎根发芽,用根深蒂固这个词来说,一点都不避嫌。
我出生的那时,刚是七十年代的头,大集体,浮夸风的影子还没有消失殆尽,一年总有一两个月会断粮,玉米面糊糊能够喝上一碗,也是破天荒的事。父母经常在田野里,与泥土、与庄稼、与驮粪的骡子和马,与耕地的牛打交道。农忙时节,母亲必须出工,而幼小的我,就在一根绳子的拴绑下度过自己的每一天。一头拴在腰里,一头系在窗框上。有风的温暖,有阳光的照晒,也有尿憋了尿一炕的未来。
哥哥四五岁的时候,尤其在收庄稼的时候,常常是跟随父母去田地里,在收麦的时候捡麦穗,在收玉米的时候掰玉米,这也是我必须经历且经历过的事情。在收玉米的时候,哥哥偶尔会乘着无人的时候,偷偷地在地边的草垛里藏一两个外衣绿油油的玉米棒子。当然,这样的玉米棒子,玉米粒是松散的,并非像成熟的玉米那样颗粒饱满,整齐划一地排兵布阵。哥哥藏的玉米棒子,大多数就是叔叔阿姨们故意挑选出来的,留给哥哥一个空挡,有私藏的机会。或许是哥哥懂事,讨得叔叔阿姨的欢心,才有了这份殊荣。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想,哥哥一定也是有了某种经历才开始学着当家的。
母亲总是十分艰辛,常常在农闲时候,在房前屋后的斜面上,找几平米比较隐蔽的山丘,挖一点荒地,这儿种几棵土豆,那儿点几株扁豆,甚至在给牛饮水的水源处开辟出二十几平米的平台,种几树黄瓜和玉米。小时候听大人们讲,私自开荒就是“资本主义”,是会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所以那时的父母活得艰辛也小心翼翼的,更是活得规矩,活得朴实,活得少言寡语,也从不怨天尤人。
3
我和玉米打交道,那时我还穿着开裆裤。
三四岁的时候,就是经常一个人在家,母亲总会交代一些活,让我一个人去完成。用笼子提土粪,用铲子给扁豆苗培土,给玉米地拔草。日子比猪过得还拮据。作为一年喂养的一头猪,肚子饿了还会哼哼唧唧地吵闹,但我不行。我在猪叫的时候,就得给猪扔一些青草,堵住猪的嘴。没有青草的时候,我就得为猪服务,寻找青草。一米左右的个头,总是蹒跚在田间地头,挑拣一些猪喜欢吃的青草。对于劳动的本能,可以说是从会走路开始的。邻居家的孩子,比我幸福,至少有奶奶护着、陪着。有时,我一个人无聊时,也会厚着脸皮去讨一份这样的呵护。或许那个时代的人们之间很少有隔阂吧,我在父母那儿得不到的温暖,总会有别人来弥补。随着这种现实的持久,我对于父母的冷漠越来越严重,对于别人的温顺越来越依赖。有时候,我会一个人光着身子,抱一团泥巴,想着捏一对老人,一男一女,把他们想象成自己的爷爷和奶奶。
说实在的,小时候,我真的无法理解我的家。为何别人家的孩子都有爷爷奶奶呵护,唯独我和哥哥就得孤苦伶仃。是爷爷奶奶远走他乡,还是父母赶走了爷爷奶奶。当思想停滞在后者的时候,我的额头一定是充满皱褶,像犁划过的土地。再过一个春天,忽然发现自己的想法有点是正确的。和我一样大的孩子,他们都有爷爷奶奶的疼爱,即使农忙季节,妇女必须出工的时刻,至少家里也有奶奶在做着可口的饭食,有时候还会偷偷地喂孩子几口肉。有爷爷奶奶的家庭,隔三差五就能吃一顿面条。当我有了这个发现后,我的话语好像少了许多。有时即使父母问我什么,我都懒得搭理,往往是父亲的吼声越大,我离他们的距离越远。
我的记忆一直很好,这一点在我读书的时候发挥到了出奇的作用。一首古诗老师讲完了,我就会背会写了。记得十分清楚,刚满六岁那年,我就偷偷拿着自家的镢头,把母亲饮牛喝水的那块地扩充了五六平米,像一位操持了十几年庄稼的人那样,把地整得平平整整的,还偷偷把家里的土粪弄了一些,搅拌在泥土里。那年白露过后,偷了几把麦粒,悄悄地种在地里。结果可想而知,最终失败。次年,不再偷种小麦,而是种玉米。玉米和小麦不同,只需要培土、拔草、施肥。稀稀疏疏,可以自由地出入其间。自然,到了收获的时候,在一个夜晚,被野猪侵袭了,只剩下为数不多几株。尽管很少,总可以在这一个特殊的时段里,每天都可以大明大胆地啃着玉米。
后来,随着政策向好,我家原有的二分自留地,也在农闲时候,在父亲的带领下得到拓展。只是我力气小,镢头举得老高,落到地面,深入泥土不过五六厘米,这时父亲总会来一句“滚远点,看着都心烦”。于是,我知道自己就是父亲眼里的绊脚石,碍眼的东西。于是我躲得远远的,有一搭没一搭地挑拣着土里的石头,还是要表现出力所能及。
4
日子是需要延续的,如果没有日子的延续,活着就是空头支票。看着太阳一天天翻过头顶,看着月亮圆了又缺了,我终于在父母成天出工的日子里,把自己家自留地旁的一块荒地,给整得花里胡哨,虽然赶不上完整的土地,但东一棵西一棵点几粒玉米种子还是完全可以。对于我整天的胡整,父亲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即使偷偷地藏一两个干透的玉米棒子,他发现后也不言传,任凭我胡捣鼓。终于,在我八岁的那年,我自己的玉米也长得有模有样,只是横不是行,竖没有样,但那长势,总是预示了一种收获的即将到来。
八岁的九月份,我是在母亲几次的求情下,老师终于答应,可以让我进入学校,成为了一名真正的小学生。不是老师眼看人低,而是我长得实在不理想,太矮了。老师担心我每天来去十几里路,绝对坚持不了,总是希望我再长高一两寸。父亲对我上学不理不睬,也没有听见过父母因为我的上学而发生过口角,但也从没有问过我路上怕不怕,学习吃力不,甚至就没有翻看过我一次的作业本。
在我读小学的时段,我一直是很卑微的,不是由于学习成绩,而是每天中午的午饭。每当中午午饭时,近处的孩子回家了,远处的就在学校里啃着馒头。我没有馒头可啃,大多数是乘着别人不注意,从书包里抓一把玉米面疙瘩塞进嘴里,闭着嘴嚼着,然后挤着眼咽下去。或者是拿着书包,躲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狼吞虎咽一气,有时咽得两眼翻白眼。这会,我对父母的情绪渐渐有了恨意,为何生了我却不能给予我幸福的生活。我把所有别人给我的冷眼,都暗藏在对父母的责怪之中。尽管如此,父亲总是我行我素,一如既往地不闻不问。我感觉自己还行,每一次考试都会站在最高台上。学习成绩是我学生生活中唯一的骄傲,每学期能拿回家一张崭新的奖状,我自认为会换回父亲的微笑。可每一次,没有见到父亲会笑,还时不时来一句“不就是奖状嘛,能顶一碗饭吗?”这样的话语,总会让人绝望一个礼拜。人间处处是真情,人间处处是温馨,怎么就离我那么远。在父亲那里,我从没有得到过。就连每天书包里装的玉米面疙瘩,也好像就是他赏赐给我最伟大的礼物。
面对这些,我学会了咬牙切齿。有时很想用自己的牙咬碎父亲的冰冷。现在想想,我小时候有三分之一的同学,都是家长不支持孩子读书而辍学的。相比这些,我的父亲没有因为我读书而不加入农活劳动,而误了家里工分的增长,以此怪怨我。
那个年代,一家的粮食收入和经济来源就是一家工分的年终决算,分值越高,获得的粮食和分到的钱就越多。
5
当我慢慢懂得这些的时候,我就慢慢放下抱怨,开始认真完成父母留给我的劳动作业。劳动,是每天必须完成的使命。夜晚,可以乘着煤油灯微弱的光线写字、背课文,但不能去野外的星光下给圈里的牛割来一捆捆草。认识到这些,我更加学会咬紧牙关,打断牙齿往肚子里咽,这是时代赋予我这代人的命运。常听邻居讲起,五六十年代,大跃进、大炼钢铁,因饥荒饿死的人不少。想想这些,便能感觉到“死”字是一个多么可怕的魔鬼。虽然在当前,我就是穿得破烂点、吃的是玉米面疙瘩上学,渴了舀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几口,倒也稀释了胃里干燥的食物。胃可以正常蠕动,为在校园里奔跑提供能量。个头太矮,影响不了我会计算,会背古诗文,会写一篇作文,能在十几人的年级里考第一名,每学期能拿回家一张奖状。虽说这些,在父亲的眼眸里无关乎重要,至少没有拒绝我把奖状张贴在家里厅堂的行为。
整个小学阶段就是在无人支持,也没有人反对的夜以继日里平安度过。这期间,我的课余生活也安排得满满的。下午放学回家,匆匆忙忙吃几口,就得直奔牛圈。拿一把镰刀,赶着牛去放牛。临走时,还得看一眼猪圈,看看猪草有没有。猪草有,就只需要在放牛的过程中给牛割草。常言说得好,马无夜草不肥,其实牛也是这样的。当我认识到这一点时,我的心态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我就得活得像一头牛,能够为主人拉犁,才能得到主人夜宵的赏赐。
我还是和牛有着极大的区别。我的日常中,我宁愿与我家的牛为伴,也要拒绝和家人相处。母亲在家里是弱者,没有对任何事情的决定权,几乎所有的决策都在父亲那张皱褶的脸上,和那一声能吼断一株幼苗的声音里。父亲的嘶吼不多,但每一声,一定会将屋檐的尘土惊醒。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在大雪封山的季节,踩着父母的脚印到青石沟去烧炭。在我负责往碳窑里接劈好的柴火时,由于接错了,父亲就来了一句“要你能干嘛,还不如我喂一只狗”。我在父亲的眼里,还不如家里养的那条狗。也许父亲是希望我快快长大吧。那一年,我清楚地记得,自己才刚过了五岁。五岁的孩子,就得学会生活。在我的成长里,我能感受到一丝母亲与哥哥对我的疼爱,但委屈于父亲的决绝,他们不敢违背父亲的意愿,就像大臣们必须服从皇帝的圣旨那样,我的可怜可想而知。我总有一种感觉,我的童年和同龄人相比,我一直处于深渊之间,无法见天,也无法触摸到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