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韵·情】最美丽的意外(小说)
战争像一个巨大的火球,它的赤色烈焰吞没了大片田野、房屋,人群和牲畜,现在它朝兰香一家居住的李家沟滚过来了。
乡绅们闻风而逃,普通村民无处可去,人心惶惶。次年,日本占领县城,竖起太阳旗。外面回来的人说,世道变了,南京政府垮台了,这个国家又一次改朝换代。兰香忘不了母亲严肃而担忧的眼神,她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外敌侵略,必定生灵涂炭,血染山河。
不幸的是,母亲的话很快应验了。
日本兵第一次进村,很客气。他们把村民们召集在一处,镇上新当选的维持会会长一口一个乡亲们:“乡亲们,你们李家沟是小村子不便管理,请你们尽快搬离,到治安区统一登记入住,皇军会给你们发良民证,有了良民证,做什么都不受限制。”
于是,李家沟的村民们陆陆续续地疏散离村。几天来村庄里闹得鸡犬不宁,到处是惶恐和嘈杂的声音。女人们抱着行李爬上牛车,突然想起要带腌菜坛子,男人们则拧着眉毛怒吼:“逃命都来不及了,还要这些干什么!”
孩子们对这次逃离的实质漠然不知,他们在牛车离村的前夕仍然玩着游戏。
而十七岁的兰香知道这次离开实际上就是逃亡,她从母亲手中接过箱子,开始收拾行装。箱子太小了,她只能有所选择地将几本书、几件衣服放进箱子,她牢记母亲将箱子交给她时的叮嘱:“兰香,我们将离开村子去城里买火车票……所以,东西越简便越好。”
逃亡前夕的夜晚,兰香彻夜未眠,屋内的煤油灯也始终未熄灭,因为第二天一早就要坐车去城里。城里火车票难求,母亲费尽周折才买到了四张票。等待逃亡的人很多,几乎所有人都起得很早,天未破晓,人们都各自从屋中走了出来,他们都做好了逃亡的准备。
母亲作为村里唯一的私塾老师,此时表现出坦然而缜密的能力,她在出门时告诉大家,离家以后,将告别昔日的一切生活习惯。当踏出家门的那一刻,就意味着逃生,总而言之,生命很珍贵,无论遇到任何事都要珍爱生命。
兰香拎着箱子出了门,她是第一个将脚迈出门槛的,之后是妹妹、母亲,父亲是最后一个迈出门槛的。四个人都以不同的方式告别这个村屋。兰香的泪水涌了出来,母亲走上来牵住了她的手,他们乘人力车来到了火车站,奔往火车站的人很多,但很多人都没有票,他们都在等待。
后来他们听一起逃亡的村民说,日本兵又去了李家沟,这次不客气了,进村就烧房子,赶牲口,还抓走几个没有搬离的村民。临走放出狠话,再不搬离和皇军对抗,见一个杀一个。
又隔了半个月,李家沟的村民提前得到日本人扫荡的消息,他们挑着粮食和值钱的家当,终于都搬离了。
上了火车,母亲似乎才松了一口气。终于坐上火车了,而且火车马上就要奔驰而去。兰香坐在窗口,她是期待这次逃亡的,时局太混乱,日本人又快要入侵了。十七岁的兰香睁大了迷惘的眼睛,她坚信随着车轮滚动,他们会逃到远离战争的地方去。
兰香坐在火车厢的窗口,一路上她总是将纯白色镂空的窗帘掠开,眺望车窗外的高山或峡谷。她头一次看见了如此秀丽雄峻的山川,并看见了峡谷中白花花的瀑布。火车速度很缓慢,在缓慢的速度中,既可以摆脱逃亡路上的惊恐疲惫,也可以安抚自己的内心。
火车行驶了两天两夜,终于到达目的地。他们下了火车便看到了另一番景象:一群妇女手里拎着竹篮,里面有冒着热气的煮鸡蛋和金黄色的玉米;几头水牛在枕木铁路外的田野上耕地。
对于逃亡者来说,这个场景使他们确认子弹或硝烟炮火已经离他们远去。子弹是不长眼睛的,但在这里却看不到子弹。月台上穿着布衣的妇女们手里拎着的竹篮,竹篮中的鸡蛋和玉米还冒着热气,足以说明这个地方的安宁。水牛们在枕木外的田野上耕耘,也正说明天空中没有飞机轰炸,地面上没有难民在奔逃。
自从逃难以后,兰香就没有吃过任何温热的食物,甚至在很多时候连坚硬冰冷的食物都无法找到。兰香坐在窗口,手里拿着一个鸡蛋和玉米,她轻轻地剥开了鸡蛋,在一刹那,仿佛所有逃亡中的战乱都已经远离。
他们离逃亡或战乱已经很遥远,他们的表情和步态也逐渐松弛下来。兰香的目光充满了惊喜,她拎着箱子对家人说:“我们终于不用再逃亡了,不用再害怕子弹了。”他们朝着有灯火的城区走去,那一晚,他们竟然走到了湖边,在一家客栈中住下来了。
第二天兰香独自一人在城区中行走,他们已经离开了战乱时代的逃亡之路,但一家人并不踏实。父母已经商议过,要在这座偏远的城市长期避难。母亲说:“住客栈让我们无法安心,只有买下一个房子,我们才能安定下来。”
父亲和母亲花了好几天时间寻找房屋,他们不想再逃亡了。疲惫的逃亡生涯结束后,父母想购置一个可以永远安居的房子。终于,他们在木槿街看到一座小宅院急着出售,原来的主人在南洋做生意,他将一个家族都带了出去,这套宅院便无人打理居住。恰好他们来了,兰香的父母很喜欢这套民宅,谈好了价钱后,便进行房产的交易手续。当父母将那份房产契约书带到兰香和兰芬的面前时,他们便拥有了安居在这个城市的理由。
母亲从逃亡那天开始,时时刻刻都走在前面,她四十来岁的年龄,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旗袍,看得出来,母亲是一个喜欢穿旗袍的妇女。她身穿旗袍,始终拎着箱子走在前面,兰香的父亲则走在后面。在生死存亡的时刻,女人为什么总走在前面,这并非她们勇敢无畏,而恰好相反,走在前面的女子总是想跑得更快,用慌乱的速度寻找到避难所,而走在后面的男子通常更从容不迫。就像走夜路的一群人,胆怯的人要么走在中间,要么走在前面,因为有一种本能告诉他们,妖怪是从后面追来的。
妖魔鬼怪确实是从后面追来的吗?兰香不知道,她已经很累很累了,但她没有忙于收拾房间睡觉,而是在寻找可以沐浴的地方。自从她拎着箱子跟随父母的脚步拐进这条深巷,走进这个僻静的宅院,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母亲说:“就这样吧,我们一家人有可能会在这个宅院长久地住下去,或许战争终有一天会结束的。既然这样,我们就先住下来吧!”
母亲的声音是肯定的,他们将不再往别的地区逃离了。母亲上了楼,四个人都在楼上住。她先是听到了母亲上楼的声音,哪怕是在逃亡中母亲都穿高跟鞋和旗袍,这两件衣饰物品从她出生以后就出现了,再没有变过。母亲过去是大户人家的闺秀,父亲则是帮佣。他们的结合注定是不对等的,因此母亲从闺秀变成了一个普通的村妇。
楼上有四间房,每人一间。逃亡后的避难之地,木槿街上的一座旧式宅院,就是他们的栖身之处。
她进入小房间,木地板和木格子窗户散发出远离战乱逃亡中的那种安详。她推开木窗深呼吸,嗅到了院中花草的清新气息。之后,她才感觉到汗淋淋的身体上浮满了一路逃亡而来的各种异味。她下了楼,找到了厨房,母亲早已在她之前开始在灶前的一口大黑锅里烧着洗澡水。
在大后方,能有这样一间浴室,让人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幸福。窗外,石榴树已经结果了,硕大的果实伸手可触,有些果枝可以垂在兰香的肩膀上,让她感觉到了一种温柔体贴的触抚感。
那一晚,她拥有了逃亡后的第一次沐浴,她年轻的身体坐在木制圆桶中,她从那一夜开始,就爱上了这座城市,同时也爱上了木槿街上的这座宅院。
浴后的身体仿佛已经远离了战争和大逃亡,她钻进被子睡了一个好觉,醒来后她穿上箱子里携带的那套漂亮的蓝花布裙,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兰香一家人终于安居下来,生活又开始了新的变化。母亲去绣坊上班了,父亲在米店做帮工,而兰香和兰芬终日无所事事,兰芬说,她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参军。十六岁的兰芬不喜欢针织女工,她从小喜欢舞枪弄棒,像一个男孩。她总是隐隐约约地感到战火硝烟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烧到这座城市的。
后来兰香跟随母亲去了绣坊做刺绣女工,赚点微薄的收入补贴家用。兰香更喜欢跟在独立能干的母亲身后,儿时母亲教她读书写字,现在又教她女红针织。母亲绣的花草栩栩如生,还有蝴蝶曾经停留在上面,可见母亲的绣工技艺非同一般。
安静的短暂时光突然被日本飞机投掷的第一枚炸弹惊醒了,城市突然响起了警报声。安静的生活结束了,当警报声响起来时,整座城市的人都在慌乱中奔跑,日本人的飞机开始轮番不休地轰炸这座边缘城市。
兰香和母亲,还有那些绣工们都不能再绣了,她们躲进了防空洞。
头顶一阵惊天动地的轰炸,后来地面恢复了平静。她们回到绣坊,收拾摇摇欲坠的屋子和满地的碎片。
但更多时候生活是惬意安宁的。兰香缓缓走到湖边,她发现了湖,湖就是这个城市的灵魂,当然还有美丽的园林。这片湖水仿佛是木槿街的翅膀,乘着这充满湖水涟漪的一双翅翼,她好像就能振翅飞翔。
她坐在垂柳边的湖畔,然后一个人向她走来了。这是一个年轻英俊的学生,他穿着洋学堂的学生制服,带着信笺来临是为了坐在湖畔,给远在异乡的父母写一封家书,他就坐在她旁边的另一把木椅上。她有些好奇地睁大双眼,看着坐在椅子上展开信笺的男学生。
起初,她只是觉得学生写信的样子很认真,她也想去洋学堂读书,但母亲说时局动荡,家里的钱要留着以防变故和不时之需。
这时,飞机来了,日本人的飞机开始盘桓在城市的上空。
警报声又响起来。是的,在她以为已经远离了战乱和逃亡的时刻,忽然就响起了警报声,空气中开始充满了火药味。
战乱将她的脚步引向了那片湖。警报声响起时,她所处的位置离防空洞很远,而且,在战争期间,尤其是对于这座被称为大后方的城市,很难想象它会响起警报声。不过,警报声就那样响起,让人们没有丝毫准备。政府将一些地下看不见的地方辟为防空洞,那有限的防空洞,到底能让多少人避开日本人飞机的轰炸呢?
防空警报声响起来,兰香开始往湖边奔跑,不止是她,所有人都开始了他们惊慌失措的奔跑。破碎的脚步开始了逃命,这一切都是无法想象的,每个人都在奔跑,只有在奔跑时,才会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与这个乱世融为了一体。
兰香脆弱地存在着,但她仍在奋力奔跑。哪怕日本人的飞机已经从高空往下投掷炸药。奔跑,或许也是她唯一捍卫生命的本能。正是这本能使整座城市的人都在奔跑,他们本能在奔跑,为战胜死亡而奔跑。
兰香已经往湖边奔去,她要奔向避难所,她几乎是习惯性地开始往那座有无数垂柳的小岛上奔跑。她经常出入那座小岛,曾在那里短暂地享受安静的美好时光,一条小径通往那座看上去显得孤独的小岛,她奔跑中突然感觉到了飞机就在天空中盘旋着,离她竟然是如此之近!
就在她离小岛只有几米的距离时,高空中的飞机突然朝那座小岛抛掷下几袋黑乎乎的炸药包,随后是一声声巨响。一个身体朝兰香扑过来将她按在地上,并用身体覆盖了兰香的整个身体。
那个用身体覆盖兰香的人就是写信的男生。当飞机撤离以后,他站了起来,他的手臂、头部均已经受了外伤,血流不止,爆炸使他的衣服破损不堪。幸亏有了他,否则,兰香的生命不知道是否还会存在。
当兰香从他的身体覆盖下站起来时,她毫发无伤,头部顶着飞机轰炸以后的一些碎片,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那个年轻的学生带到了木槿街上的诊所。
这是一场偶遇,在飞机轰炸之下的偶遇,兰香从此以后认识了这个学生。他叫王奕勋,正在洋学堂读书,不久以后,他即将毕业,他的梦想是参军。
自从认识了王奕勋以后,兰香总想见到他。于是,她租了一辆自行车,每天下午骑车到洋学堂门口。
洋学堂依傍着一座平缓的山坡,她将自行车推到了山坡上,从这里可以观望山坡下洋学堂的全景。她独自坐在山坡上,身穿蓝花布裙,在山坡下的学生堆里急切寻找王奕勋的身影。她的心跳动不息,是因为她已经爱上了他吗?
每天她一睁眼就想见到这个穿学生制服的年轻学生,一种前所未有激动的感觉笼罩着她。他放学后会来到山坡上,然后用自行车载着她来到了湖边。他们又来到了被日军飞机轰炸外的柳荫深处,正是在这里,两颗心开始了初恋的碰撞。
这座城市四季如春,如果不是战乱时期,它确实是一座让人安居乐业的好地方。战争来了,即使是大后方的城区也同样响起了警报声。也因为警报,刚过了十八岁的兰香与十九岁的王奕勋相遇并相爱。
他们陷入了难舍难分的爱情中,但很快他要毕业了,他对她说他已经报名参军,部队催促着他尽快离开春城。这就意味着他们要分别了,要告别湖水柳荫下的拥抱和爱情的誓言。此刻,他不仅有着热烈的爱情,还有光荣的使命。
她在春城等了他很久很久,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然后她失去了他的消息,他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很多穿着军装的军人一批批回来了,但他却没有回来。她去部队打听,也是一无所获。
她决定去找他,她哭着恳求母亲,母亲不同意,说外面兵荒马乱,你一个女孩子出去会有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