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数字和括号里的杀手(随笔)
教育这种事,从古至今就是一个难题。现在的班级,一个班动辄好几十个人,老师要做到一碗水端平实在是很难很难。可如果老师从一开始就“因材施教”,拿着有限的资料,将学生分成三六九等,那这样的教育方法又何尝不是对“有教无类”初衷的一种背离呢?
今天傍晚,我偶然看到某所学校的初一一个班的地理作业,老师竟然按照学生在小组内的编号布置了不同的作业量。这位老师要求全班14个小组长完成地理《同步练习册》的第3—7页,1号、2号组员完成第3—6页,4号同学只需要完成第3页的基础巩固题。
这样的安排,简直就是将孩子分作三六九等,以编号定高下,以任务显优劣!看到这份作业时,我刚刚做好了晚饭,这下好了,晚饭省下了。令人尤为生气的是,这些被分等级的孩子只是刚上初一的新生!他们只是刚刚踏入初中校门三个周的新生!估计学生课桌上为了让老师们尽快认识新生而被要求摆放的学生姓名牌还没撤掉吧,老师对他们又能了解多少?这怎么就把孩子给分成“1、2、3、4”了呢?
我不是个哲学家,对深奥的哲理向来不愿深思也深思不了。可今天见到的这份地理作业布置法根本不需要深思啊——太显眼了,这编号背后的逻辑,难道不是教育功利化的缩影吗?在有些老师的眼里,学生就是冰冷的数字,是被钉在排行榜上的一串从高到低的分数。可是你重视分数就重视吧,毕竟目前的升学制度中,中考、高考看的就是分数,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也是目前最为公平的制度。而给学生传授知识、提高学生的成绩这本来就是学校的任务,抓成绩是应该的。但问题的关键在于,是否可以用“入校门就将孩子分等”作为追求成绩的“法宝”?他们可还是刚刚踏入初中校门的孩子啊,就这样急不可耐地划分等级,并且以此为标准布置作业,岂不是将孩子的命运直接预设在你的“1、2、3、4”里?岂不是要将“4号”孩子的求知之路、上进之心直接摔断在初中的门槛之上?
然而,比这种粗暴划分更为可怕的是:这种区别对待还堂而皇之地戴着“公平”的面具。其实,这个学校这样布置作业的历史由来已久。几年以前,我就不止一次听说,也不止听一个孩子说,他们班级(不是同一个班级)里的作业是不一样的:老师认为学习最好的、有望考上重点高中的孩子,他们的作业是最多的,是A级作业;然后是中等偏上能够考上高中,或者说中等的拼一拼有望考上高中的,他们每天要写的作业是“B”级的;其他心智成熟较晚还不知道学的、玩心重不爱学的、其他的学不好的那就写“C”级作业——他们的作业是最少的、最基础的,他们的日常作业老师也是不检查的,写不写由小组长检查统计汇报给老师。
那时候,听了这几个孩子的话,虽然感觉这样不妥当,可心里的“潮水”并没有像今天这样大幅度地上下起伏。因为那时候,这样布置作业时基本上孩子们已经上了初二。通过初一时老师的一次次督促、激励,一次次大考小考模拟考,学生的水平老师基本上摸了个八九不离十——从初三、初四(五四制)才开始发奋的孩子还真有,但是少。这时候,老师开始给部分孩子少布置一点作业,虽说听了心里也是不完全理解,但那时候并没有食不下咽。
可是今天,一个只给孩子上了两个周课的地理老师(第一周军训)怎么就开始“1、2、3、4”了呢?他布置“4号”同学只需要完成基础题,理直气壮地直言是响应教育部的规定为“2、3、4号”孩子减负。作为一名园丁,他肯定忘记了“减负”只是他对孩子区别对待的借口,他的教育理念已经背离了它的本真。国家教育部门所说的减负是什么?减负是减去过重的负担,而不是减去对某些学生的期待与信任!
据说导致作业不同的这编号,是按照孩子们小学阶段的最后一次考试的成绩排定的。小学时的这末一次考试已经决定了孩子的未来?这让我更加意难平。谁告诉你孩子的一次考试就可以说明孩子的成绩?谁告诉你孩子小学阶段的一次考试允许你一个初中老师拿来当作划分三六九等的依据?谁告诉你“后发先至”这个成语已经失效?
我还真认识一个孩子,一个女孩,童年时,这个孩子的一只耳朵的听力几乎为零,这直接导致了她的学习成绩一直很不好。后来,她的生理疾病经过家长和孩子的不懈努力治好了,可是,知识的连贯性让她在“4号”、在“C”等的位置上一直坐到了初三。初三下学期时,每次化学课,每次化学方程式的默写都是错误;每次数学考试,每次的成绩都会让孩子将脸蒙在被窝里偷偷哭上半宿。这个孩子的智力绝对上等,这个孩子在初三时又有了强烈的上进意识,当在初三升初四的暑假里,她得到了一位课外补习机构的老师的辅导、激励,有些原来裹在雾里的知识点一下子明朗地呈现在她的脑海里,再加上在初四那一年她拼命地追赶,这个孩子如愿以偿地踢掉了她坐了三年多的“4号”板凳,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当地的优质高中!
这是一个没有被“4号”板凳黏住屁股的孩子,可是更多的孩子呢?老师在孩子心目中的权威,绝对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老师一项自以为上符国策、下合生心的作业,一次自以为是的“激励”,很可能对孩子的一生造成不能预估的影响甚至伤害。
细思极恐啊!你想想,这2号3号同学一天比1号同学每科少写一页或一项,4号同学每次更是只做基础题,这一天下来或许应该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三天五天应该还是不会看到什么距离;但一个月两个月以后,那编号即使一开始有什么不妥,此时“老师的先见之明”怕是也“固化”下来了吧?那再想想一两年之后,这时候孩子们的成绩排行榜早已分岔?再想想四年的毕业季,孩子人生的岔路口是从这一天开始分的,还是入学的第一天就已经分好只待今天验证?
越思越想,难以自已,不由得就想起自己求学时的一桩旧事。忘了上高几了,有一次化学考试,俨然发现最后的一个题的题目要求后面还有一个表注释的括号,括号里是“供优秀学生做”六个汉字。当初,这被老师用括号郑重地“括起来”的六字就像咒语一样,一下子就将我困在了精神的牢笼里。我反复地自问:我算优秀学生吗?如果做了这个题,会不会被老师和同学嘲笑自我感觉良好?如果不做,这个题对我来说又不是很难,我有80%做对的希望!那场考试中,大半时间我都在与这六个字搏斗,那个题的答案我也是写上又擦去,擦去又写上,至于题目本身以及那次考试的最后成绩,反倒是一点都不记得了。
如今想来,那个括号里的“激励”,与今日按编号布置作业,又何尝不是一脉相承的教育暴力?特别是这些编号,你看看,这里面有没有汉魏至隋唐时期那门阀制度的影子?门阀制度,“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你这编号,1号是尖子,培养下去可能是考重点的苗子;4号是孙山之外、出头无日,没有必要上进,几年的初中,糊弄下来拉倒。你再看,这里面有没有印度种姓制度的苗头?种姓制度,人不平等,生来就有高低贵贱,你属于哪个阶级早已注定,首陀罗是绝对不可能上升为婆罗门;而“1、2、3、4”的编号,虽然没有给孩子划分阶级,可是却划分了等级。它在告诉“4号”孩子:放弃吧,你小学的最后一次考试没考好,上了初中也是白瞎!倒不如一开始就少写点作业,轻轻松松地混到毕业。
与当年的不同的是:当年的括号只出现过那么那一次,现在的编号却说不定要伴随着孩子的整个初中;当年的我还曾为“是否优秀”而挣扎过,今日的孩子们却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他们才刚刚进入初一不到三个周的孩子啊,可是,比这更早——从他们的学校接收到他们的档案信息时他们就已经被编号了;而从他们被编号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归类了!
教育本应如春风化雨,滋润每一个独特的生命。两千多年来,孔子之所以被历代尊崇为至圣先师,有很大的原因是他倡导教育平等,倡导并亲身执行“有教无类”,在出身和起点不同的弟子中培养出七十二位虽然不同、却都优秀的贤人。然而现代教育却在效率至上的名义下,日益走向标准化、等级化。我们创造了一套精密而残酷的筛选机制,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无时无刻不在区分“1号”与“2号”,淘汰着“4号”。在这个过程中,多少潜在的天才被贴上“4号”标签而自暴自弃?多少敏感的心灵因一句“供优秀学生做”而陷入自我怀疑?
据说,就是在这批新生中,有一次在课堂上,老师表扬某一位“4号”同学是这样说的:看看哈,人家“4号”都把这个题做出来了,你“1号”还没做出来……
教育的残酷,从来不在于承认学业有先后、智力有差别,而在于过早地用一把尺子丈量所有人生。有些老师就像心急的园丁,春风刚到冰凌上撒了个欢,他早就把校园里的花分成三六九等:这是牡丹,得重点施肥;那是野菊花,任其自生自灭吧!他肯定没有注意到野菊花也能灿烂整个秋天,他肯定没有注意到每个生命都有自己绽放的时节,他也肯定忘记了,或者是“忘记”了想当初他的同学中有许多比他优秀!
教育更深层的悲哀在于,这种区分往往建立在片面标准之上。不过是小学里最后的一次考试,你一所初中学校,怎么就知道,你用来编号的这次考试成绩,有一些排名靠后的孩子不是恰好就这一次没有发挥好呢?咱不说逢小学毕业考试时有的孩子是带病坚持考试的特例;可作为教育工作者,每个人都应该知道,小学和初中的知识量是不一样的,学习方式是不一样的,孩子在不同的时段接受的能力也是不一样的,你学校怎能就敢通过一次成绩来定义一个孩子的全部?
再回过头来说说这次地理作业,两个星期,地理撑死了就能安排四节课吧?你一个地理老师,凭什么就认为排名靠前的孩子就是需要额外“加料”的“小组长”;而排名靠后的孩子就是一个连你布置的全部作业都没有权利写的“4号”组员呢?袁隆平数学曾得过零分,钱锺书入学考试数学仅得了15分,美国的发明大王爱迪生还曾经上交过一只丑陋的小板凳当作业呢,若他们的老师也戴着有色眼镜,恐怕早将他们归入“4号”组员,永无出头之日了吧?
这个傍晚,这个晚上,一想到那份地理作业就思绪万千——我不敢再看那份作业的原样,因为每看一次就感觉自己好不容易压下的怒火又在“噌噌”地往上长!我很想问一下,我们的学校究竟是在培养什么样的人?是一棍子打死、一碗清水看到底的组员编号,还是教学相长、有教无类的教育本真?
记得有一年教师节,青岛教育平台制作的一个视频中有一位老师说过这样一句话,他说:“教育不是注满一桶水,而是点燃一把火。”而今许多教育者,不仅拒绝点燃那些他们认为“不够优秀”的学生,甚至还要泼上一盆冷水——用区别对待的作业,用将瘦小的孩子排到最后一排的座位,用那道“供优秀学生做”的压轴题。
真正的激励后进,应该是给孩子一个起跑的机会,而不是告诉他们:你们只配做个拉拉队员;应该是为跑得慢的孩子给出一个提前发力的理由,而不是提前为他们划定更短的终点线。教育者的智慧,不在于如何拔高你看重的孩子,而在于如何让每个学生都相信:只要出发,就能到达,梦想从来不曾遥远。是的呢,“貌丑口讷”的左思能够写出使洛阳纸贵的《三都赋》,一个刚刚升入初中的孩子怎么可以把他们捆困在“4号座椅”上?
然而事实呢?括号中的“激励”,编号里的等级,这些细枝末节处的教育异化,正在无声地侵蚀着教育的本真。也许有一天,我们会醒悟:真正优秀的教育,从来不需要括号里夹带的“私货”来激励,更不需要编号带来的“减负”。它应该如阳光普照,如雨露均沾,让每棵树苗都有成长的机会。至于白杨可以参天、矮金柏高不过两米,是个性使然,而不是幼苗出土就人为地给限定了高度。因为树的种类不止有白杨和矮金柏,还有各种各样被人熟知和不被人熟知的树种,它们一样都需要成长,也一样都在成长。
这一晚,在电脑前,身体貌似稳坐如松,胸中实则波涛汹涌。对每一个孩子来说,他的成长机会只有一次,才十一二岁的孩子啊,就被人一碗凉水看到底了,这不仅是哪个孩子的悲哀,更是教育的悲哀啊!
心里难安,脑子里再一次出现了那个班的孩子的周末地理作业:14个组长完成《同步练习册》P3——P7全部;小组内1、2号组员完成《同步练习册》P3——P6页24题(含P3的重难点突破);小组内4号同学只要完成《同步练习册》P3基础巩固全部24个题即可。
看看“即可”,多么温柔啊!看看“只要”,多么体贴啊!可我却从中看到潜台词是:你4号同学只需要做完基础巩固就行,你不做我也不揍你;你也不用多做,做的再多恐怕也还是4号!
至于这份作业里的“3号”为什么消失不见,后来了解到是因为老师笔误了。学校正确的编号是:班级里每四个人分为一个小组,小组长1号,成绩略差一点的是2号、3号,至于4号,说的好听点应该就是附骥尾者了。不过,这部分同学即使有“附骥”之心,在这份作业下应该也是全然被绞杀了。
当学校的老师端出的水本就深浅不一时,最先干涸的不会是碗浅的学生那碗里的水,而会是他们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与信任,会是他们上进欲望的干涸和绝望。若干年以后,他们或许会忘记地理课本上的冬至日太阳会照射到哪条纬线上,但一定会记得在今天的这个周末,当小组长得意洋洋地“抱怨”着还得多做P7页的拓展题时,自己只需要完成P3页基础题的屈辱。
夜已经太深了,强令自己闭上眼睛,让自己的眼前陷入睡眠前的黑暗。黑暗里,思潮再次翻涌:还是刚刚升入初一不到三周的孩子啊,你怎么就忍心掐断他们望向朝阳的目光呢?!
或许你真的可以“减负”,可那至少得等到有的孩子即使踮起脚尖也够不到白杨树上最低处的叶子啊!可现在,孩子们明明才上了两个周的文化课。
伤心啊!教育最深的伤痕,往往不在考卷的红色批改痕迹上,而在那些看不见的地方:一个括号、一个编号、对孩子每一个区别对待的瞬间。这些细微之处,正在悄悄改变一个孩子对学习的态度,更可能改变一个孩子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