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小事】那个怪老头(散文)
那天我在整理老家储藏室的时候,“噗……”一股子散发着霉味的灰尘差点就将我推出了门外。我在旁边拿了个小椅子坐在那个旧木箱旁,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冰冰凉凉的物件,那是一个缺了一个角的桃花瓷碗。碗沿的那块缺角的地方还挺硌手的,那还是我读小学的时候摔的,上面的釉色也早就被时光的流逝浸得发乌,可我仿佛仍能摸到那潮乎乎的土腥味,就跟当年房爷爷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碗的底部印着的四个小字已经褪得只剩下淡痕,恍惚间,我又看到了那个被村里人议论的“怪老头”,想起了他的那些让人看不懂的古怪举动,还有那个藏在屁股后头的热心肠。
那年我才刚过七岁生日,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爸爸妈妈为了方便,给我剃了个清清爽爽的小平头。由于当时升洲村的老房子被洪水泡过,已经变成了危房,所以爷爷奶奶那时候已经在我家定居了。那天早上,我和往常一样缠着爷爷带我去门市部买零食吃,远远地就瞧见了在村口的那个垃圾池里有个“怪老头”在翻找着什么东西,浑身上下脏兮兮的,身上只胡乱耷拉着件灰黑色的破布,我和爷爷当时有些害怕,因为听说村子里最近出了一个孬子会攻击人,头几天还把一个路人用砖块打得头破血流。可是没办法,要去门市部就必须经过那个垃圾池。我和爷爷悄咪咪地往前走,生怕惊动了正在翻垃圾的“怪老头”。可我们还是被那个“怪老头”发现了,“老汪学长!”听见他的喊声我和爷爷都吓了一跳,我紧紧的拽住了爷爷的衣角躲在他的身后,爷爷胆战心惊地向那个垃圾池看去。“咦!老房,是你呀?”爷爷松了一口气。
爷爷抚摸着我的头发,叫我不要怕,说他是房爷爷,是爷爷的“小学弟”,说着便径直走向了那个“怪老头”。我虽然被爷爷这么一说似乎不那么紧张了,但还是躲在爷爷的身后,毕竟这个“怪老头”身上黑不溜秋的,很是吓人。爷爷拍拍“怪老头”的肩膀:“老房,你这是演的哪一出呀?”他突然转过头,这时我看清了,只见他浑身上下黑漆漆的,也只有眼睛清亮得就像是浸在井水里的黑葡萄,他把手里的瓷碗递给爷爷,说这是民国的瓷碗,虽然不值什么钱了,但丢了怪可惜的。
“怪老头”邀请我和爷爷到他家坐坐。开始我不愿去,因为我害怕,可爷爷已经往他家走了,不得已我便跟了过去。我偷偷地四处打量着,只见他的家更怪,院墙的根上码放着一堆洗得干干净净的啤酒瓶、酱油瓶,摆得就跟一列正在等待检阅的士兵;窗台上还有个锈迹斑斑地饼干盒,上面的图案早就看不清了,盒盖都快打不开了;屋檐下还挂着那个早就不用的牛犁,还有个断了弦的二胡。微风吹过,铁锈味混着青草的香味飘过来,让我的鼻子有点痒,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大喷嚏。就在这个时候,“怪老头”却从那个黑不溜秋的“布片”里面摸出了一盒我最喜欢吃的喔喔佳佳奶糖,轻轻塞到我掌心。小孩子嘛,总是这样容易满足,一颗糖就能驱散所有不安,刚才那点害怕早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口袋里装着一盒奶糖的我蹦蹦跳跳地跟在爷爷的身旁,仿佛从来就没有害怕过。我从爷爷的口中知道了那个“怪老头”过去曾和爷爷在一起读了两年私塾,从小就不喜欢修边幅的他一度被同学叫成“野孩子”,后来爷爷去了部队,而他却是呆在私塾继续学习,听说后来还当了几年“先生”,学堂解散了就去了外面,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听说他的老伴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去世,他也是最近才被他的孩子接过来的。如今房爷爷爱上了捡“破烂”,他说那些被别人扔掉的老物件能帮他记起过去的日子,比旁人更懂他。听着爷爷的讲述我似懂非懂,倒觉得这个“怪老头”已经没有那么地吓人了。
往后的每个夏天傍晚,爷爷都会端着把小藤椅去房爷爷家,而我也总是会跟着一起去“蹭吃的”。那天我看见房爷爷蹲在青石板上修一个上海牌闹钟,黄铜壳擦得锃光瓦亮,看起来倒是挺高级的。房爷爷戴着老花镜捏着小螺丝刀仔细地叨咕着,就连我和爷爷过来都没发现。我们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拆了零件又装好,接着上紧了发条,只见指针此时已经被修好了,“嘀嗒嘀嗒”响得比蝉鸣还喜庆。房爷爷抬起了头,看见我们正笑眯眯地看着他倒是吓了一跳,差点一个屁股蹲就摔在了地上,爷爷赶紧把他扶了起来。房爷爷边给我们边泡茶边说,这是他头天翻垃圾时候找到的,也不知道是谁这么暴殄天物,把这么高级的闹钟当垃圾给丢了。还说当年教书的时候也有那么一个闹钟,就全靠它让学生们认识了时间,有回闹钟停了,学生们就围着他哭。爷爷坐在在旁边喝着茶没有说话,杯子里的茶香混着艾草味使得满院都是香香地。
房爷爷好像知道我要来似的,又从上衣口袋拿出了一盒喔喔佳佳奶糖,此刻的房爷爷身上穿的已不再是那件黑不溜秋的“破布片”了,而是一件天蓝色的中山装,胡须也已经刮干净了。房爷爷还会讲故事,一个旧烟盒就能讲出半天的事迹,说只有好好读书才不会被欺负;说凡间的牛郎会挑着孩子,和天上的织女在七夕节这天见面。爷爷从来不会说这些,他只教我认庄稼、编竹筐,偶尔会教我几句黄梅戏。
那年夏天下暴雨,天乌蒙蒙地,大白天却还要点灯。房爷爷那天没有去捡垃圾,他光着脚跑过来喊,王爷爷的麦子还在打谷场上,再不收就要被雨冲烂了。爷爷赶紧扔下了竹筐就往打谷场冲,陈爷爷则是立马放下了饭碗。此时打谷场已经有很多人,他们都是来帮王爷爷收麦子的,只见地上的那层塑料布被风吹得“哗啦啦”地响。通过大家的齐心协力,麦子总算收完了,豆大的雨滴也落了下来。王爷爷非要请客,大家也只是摆了摆手,散了。
那天下午,房爷爷就拉着爷爷下棋。他的棋风刁钻,棋子拍得桌子“啪啪”地响,说他的“弃马十三招”以前都赢过公社书记的两斤红糖。爷爷摸了半天的棋子思索了好久,最后用一招“大杀四方”轻松化解了,可是爷爷没有继续进攻,而是下成了“和棋”。那次房爷爷急了,说爷爷故意让着他,爷爷却笑着说下雨天要以和为贵。房爷爷都气笑了,去厨房抓了把水煮花生丢在了棋盘上,说爷爷比他还怪。
立秋后,房爷爷扛着那柄“三片叶子”牌锄头,拉着爷爷就去村西坡挖红薯。只见房爷爷手中锄头的木头把子都已经磨得油光锃亮,握着就像块古老的玉。我也跟着拿着个小号的锄头在旁边挖着,红薯没挖到几个,倒是挖出了不少的蚯蚓。“看来我家的鸭子今天又可以加餐了。”房爷爷笑眯眯地看着我说道。他说种地得讲究一个天时地利人和,清明的时候种豆、谷雨前就得种玉米了。爷爷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他脚下的两个大蛇皮袋都已经被装满了。
冬天到了,房爷爷的屋里烧起了火盆。那天,我和爷爷如往常一样来到房爷爷家唠嗑,只见房爷爷正在家里烤火,房子的中间摆着一个大火盆,里面的炭火烧得旺旺的,炭火上还摆着一个铁架子,上面的水壶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煤烟混合着老茶叶的焦香,味道倒显得十分独特。看见我们来了,他赶紧拿了两把小椅子放在了火炉旁。他从茶柜里翻出了个印有“劳动最光荣”的搪瓷缸,说这是当年当模范教师时发的,校长还夸他是在“为教育添砖加瓦”;之后他又拖出个都已经有点发黑的樟木箱子,里面摆着一把生锈的军号,号把上还帮着快褪色的红布,他说是当年一个小战士来到他们学校时落下的,后来他也去部队找过那个小战士,可是小战士的排长却说他已经牺牲了,之后房爷爷就把军号一直留在身边当个念想。房爷爷说着说着,眼眶便红了。此时的炉火映着俩位老人的脸,橙红色的光在皱纹里跳来跳去,我似乎明白了,房爷爷天天捡的才不是什么破烂,是活着的每一天,也只有爷爷才是唯一懂他的人。
2002年的“秋老虎”才刚刚发飙,空气中还带有烧焦的味道。房爷爷早上打扫庭院时突然倒下,扫帚“哐当”一声砸在旁边堆着的玻璃瓶上。从邻居口中得知消息后,爷爷穿着凉拖就背起他往村医院跑,一路上滴落的汗水歪扭得就像是一朵朵泪花。我跟在后头,看着爷爷的背渐渐被压弯,太阳照在他们的头发上,很亮很亮。
医生说是突发脑溢血,可能时日不多了,看着病床上眼睛紧闭的房爷爷,爷爷陷入了沉思。房爷爷的儿女也在那天晚上赶到了,谁也没有多说一句话,没有去打扰爷爷和房爷爷的“独处”。房爷爷昏迷三天后醒了,他紧紧拉着爷爷的手,声音弱得还没有蚊子叫声大,“老学长,我恐怕要先走一步了,我的那些个‘宝贝’可要帮我照顾好哟。”话才刚刚说完,他的眼睛就永远地闭上了。爷爷把他的手放进被窝,然后缓缓地将被子盖过他的头顶,此时雪白的被子上早已被爷爷的泪水湿润了一大块。爷爷就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从日头刚刚偏西到月亮爬到最高的那座电视塔上。
房爷爷的葬礼上来了很多人,有认识的和不认识的。王爷爷蹲在地上哭,说没有房爷爷他的那些麦子早就烂了;有一个退休老教师抹着泪走到了他的身旁哽咽到:“老师,要不是您,我到现在还在山上放牛呢。您说人穷不能没文化,我已经做到了。”哭声混着唢呐声把本就拥挤的房间吵得更热了。下葬时,爷爷特意去买了一台最新款的“红旗”牌收音机放进棺材,拨了下收音机的开关,说是让房爷爷在路上解闷,还说一定要等着他下去接着下棋,到那时一定要杀他个“死去活来”,再也不和局。回家的路上,风把爷爷的眼泪都吹干了,泪水中的盐分扒在脸上结了一层壳。
房爷爷的那些“宝贝”搬到了我家后院,爷爷用木头给它们搭了个“小房子”。爷爷每天都会去打扫,拿起象棋中的“马”放在“卧槽”位,似乎房爷爷还坐在棋盘的对面。
房爷爷走后第四年,爷爷也走了。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去爷爷的床边送晚饭,只见他就那样静静地盯着天花板,手里还攥着一粒象棋,棋盘上还摆着“红卫兵”的残局。
现在我每天都会把那个民国瓷碗擦上几遍。阳光好时,碗上面的桃花影子印在了墙上,仿佛爷爷又在和“怪老头”在棋盘上“厮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