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墨痕永续(散文) ——忆我的书法老师
书法教室里的气息恒久如初,陈年墨痕隐伏在窗棂木纹深处,沉静地呼吸。我立于案前,笔锋悬而未落,案上砚池微澜,倒映着窗外淡去的秋云。记忆中的书法老师,便在这片秋光墨影里悄然浮现。墨迹无声,心弦却蓦然颤动,那些沉潜的旧事,如水底青荇般揺曳升腾,影影绰绰地缠住了笔尖。
初执羊毫,手腕总不听使唤的颤抖,墨色在宣纸上洇开,如同怯生生的足印。老师总无声地立在一旁,影子斜斜漫过纸面,像一片温柔的隐蔽。他不说话,只伸出宽厚的手掌,裹住我瑟缩的指尖,引着笔杆徐徐下行。那力道沉实而温煦,是不容置疑的扶持。
“笔需稳,心要定。”他的声音低缓,竟让横斜的墨线渐渐生出筋骨。我垂首,瞥见他洗得发白的袖口下,腕骨嶙峋,唯指节处结着硬茧,俨然岁月烙下的印章。他这个人,便如同一管朴拙的老笔,默默承受着墨汁的浸润,承受年复一年的磨损。
岁月渐深,纸上墨痕从生涩走向圆融。他立于窗边看我习字的身影,却添了几分陌生的弧度。偶然抬眼,他鬓边新添的霜色凛冽刺目——原来光阴的刻刀,从不会绕过引路之人。他依然踱步指点,偶尔侧身,夕阳便穿透单薄的肩背,将他熔铸成一帧沉默的剪影,落在地上,仿佛光阴正悄然收拢。
后来我离开墨香浮漾的斗室,奔向喧嚷的远方。多年后一个同样清澈的秋日,偶遇师母,得知老师已然退休。推启那扇熟悉的木门,墨香如故,只是沉淀的更深,更厚,仿佛时光在这里也慢下了脚步,凝成了壁上的一抹旧影。老师独坐案前,身形清瘦似经霜翠竹,笔尖在泛黄的宣纸上徐徐游移,每一画都饱含着穿透岁月的专注。案头那盏昏黄的灯,将他眼角的纹路映照得异常清晰,蜿蜒舒展,宛如宣纸上那些干涸又晕开的墨沁边缘,无声述说着无数个伏案濡墨的晨昏。
目光交汇的刹那,他微微一愣,搁下笔。喉结无声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有许多话语在胸中翻涌,最终却只化作一句朴素至极的问候:“来了!”声音依然低缓,却似乎比记忆中添了几分沙哑,像秋风吹过的窗棂缝隙的轻响。这寻常的二字,如同一滴饱蘸深情的墨,轻轻点在岁月的长卷上,洇开一片难以言说的暖意与沧桑。是啊,有些人耗尽半生心血研磨浓墨,倾注全部精髓滋养他人,待到转身之时,徒留一身清气,连叹息都轻得足以散入风中,不着痕迹。
辞别时,暮色四合如墨,浓重如砚中刚刚研开的宿墨,沉沉笼罩住这方浸透了墨香的小院。方才的对话,案头那副墨迹未干、笔锋苍劲的临帖,老师清癯佝偻的背影,洗得发白却洁净的袖口、灯下如刻的皱纹……所有这些碎片般的印象,此刻在心中翻涌,碰撞,继而缓缓沉淀,凝成一种带着温热的沉重。我缓步而出,足下所踏的每一步,都异常坚实,仿佛正行走在一块由无数像老师这般纯粹灵魂奠基的厚土之上。他们倾注的何止是笔法墨诀的形骸?那分明是熔铸了自身魂魄的骨血,是生命最深处的精魄倾泻。
在时光这张无垠的素笺上,他们以脊骨为笔杆,挺立不屈;以心血为墨源,饱含赤诚;以岁月为锋颖,磨砺坚韧。一笔一划,刻下的皆是无声的渡引。横竖撇捺的形迹,或许终将在流转的光阴里消磨,湮于尘灰,或被更新的墨迹覆盖。然而,那些墨痕深处所蕴藏的精魂——那份凝神静气的定力,那份力透纸背的执着,那份挥洒自如的生命力,那份甘于沉默的奉献——早已如无形的丹青,渗入习字者的血脉骨髓,最终凝成灵魂深处一方温润恒久的不灭印鉴。
这印鉴平日里沉寂无声,如同案头静卧的古砚,却在某些至关重要的时刻,骤然苏醒,磅礴如山河初醒,焕发出穿透迷惘的力量。它昭示着一个朴素却永恒的事实:在这喧嚣浮躁的尘世之中,确有这样一群人,甘心俯身为沉默的河床,承接风雨,沉淀泥沙。
河床无言,它不争涛声,不慕浪涌,只是沉默地承纳岁月的冲刷,坚定地托举起生命的奔流。直至自身被流水打磨得浑圆光滑,乃至在漫长的光阴里悄然消隐,面目模糊。他们的全部意义,只为将一个个懵懂的灵魂,稳稳地送达各自命定的远方。而当那些曾被托举的灵魂回望源头,最终所能清晰辨识、刻骨铭心的,或许并非河床本身的形状,而是河底深处那道被时光冲刷了千万遍,却反而越加深遂、明晰的刻痕——那是一道由心血、坚守与大爱共同镌刻出的永恒脉络。它没有名字,若非要命名,这便是“引渡”,一道超越了物质形骸、承载着精神薪火的“墨痕”。它在光阴的长河里静静流淌,无声,却永续不绝。
岁月流转,墨香恒在。那道墨痕,便是老师留给我的人间至宝,是足以照亮漫长旅途,不朽的心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