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核桃(散文)
一
母亲打来视频,镜头对着嘻嘻憨笑的父亲,愠怒地对我说:“快管管你爸爸吧,这老头子又爬树打核桃了,这么大岁数,摔一下,碰一下可咋好啊!”说着,又把镜头转向一个白色塑料桶,里面有大半桶夹杂着树枝树叶的青核桃。父亲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儿,没事儿,树又不高,不碍事,爬了一辈子了,从没失手过。这不,我的孙子快回来了,他最喜欢吃青核桃仁,回来我正好给他剥。多的吃不完,还像往年一样剥好了掺在花生里面榨油给你们拿走,儿媳妇儿说吃核桃油健康。”父亲唠叨着他的理由。
父亲犟,认准的事,谁说也不听。我劝了几句,他就跟我打哈哈。恍惚间,我感觉我变成了父亲,父亲变成了不听话孩子。像是小时候我淘气,他舍不得打我,总是苦口婆心数落我,我则是左耳进右耳出。时光颠倒,我变得像婆婆妈妈的父亲。
十多年前,县里免费给各村发了核桃树苗,这些树苗长得很快,有的当年就开始挂果。这些年,年年丰收,到了中秋时节,村子房前屋后,山坡路边,树上满是铜铃般大小的青核桃,已经到了无人采摘的地步,任其掉落腐烂。到了寒冬腊月,穿行在村子里,也能随手摘下干瘪在枝头的核桃,往地上一摔,就能品尝到里面鲜甜的核桃仁。
节俭了一生的父亲,不忍心核桃浪费,总会在这个季节收集一些核桃,晾晒,剥壳取仁,一部分装袋封好,一部分混合花生榨油。等我们回家了拿给我们。父亲不知道哪里得来的理论,说核桃仁长得像脑仁,以形补形,吃核桃补脑子。他每次听说孙子考出了好成绩都会跟别人炫耀,说孩子的成绩也有他的一份功劳,是吃了他的核桃仁补的脑子好用。我乐于听他这样说,人老了,要让他有存在感,要让他觉得腰杆儿还硬,还能为支撑这个家庭出一份力,这样他就快活些。
二
我们小的时候核桃可是稀罕物,一个村里也就有几棵核桃树。那棵最大的核桃树在第六生产队的大院里,能有两三个人合抱粗,枝繁叶茂,大半个身子探出院落。放学路上,我会跟几个大孩子去用石头砸青核桃,很危险,石头碰到树枝反弹落点不确定,再加上若是掉下来核桃,一群人上去疯抢,不小心就会被石头或者核桃砸到,轻者弄一个大包,重者会头破血流。树上还有一个极大的马蜂窝,触怒了马蜂,它们会成群地下来追着蜇人,我们就只好暂时作鸟兽散。
我胆子小,有时候竟一无所获,只能祈求别人把剥好的核桃仁分出来一点点给我。我小心翼翼地除去表面微黄的核桃仁的外皮,把鲜嫩雪白的核桃仁放进嘴里仔细咂摸,那种甘美的味道一直是童年里最美的回味。
我在县一中上学那会儿,校园的绿化带用的就是核桃树。那年这个季节我和几位同学趁着中午休息,偷偷地打下来几个核桃,悄咪咪地吃了。不知道是谁告密了,校长锁定了我们班级,让班主任来查。开始我们死不承认,后来老师让所有同学把手摊开,这下纸里包不住火了,我们几个弄核桃的,满手都是搓核桃青皮留下的黑印,洗都洗不掉。好在就是老师口头上批评了我们一下,说了下不为例。我知道学校并不是吝啬几个核桃,这是规矩,一旦规矩打破了,就没法管理了。
20多年前,我的妹妹结婚,嫁到了滦县西部的九百户乡。他们是自由恋爱。父母和我起初是不太赞成这门婚事的。不是因为妹夫,主要是离家远再加上那边是山区,交通不便,想回娘家都困难。
那时候处对象讲究先相家,是母亲和婶子跟着妹妹去的。他家里条件和对方为人处世倒是挑不出毛病,只是走在颠簸的山路上,她们忍不住还是摇头。可是妹妹却说,他家房前屋后有很多的果树,柿子,苹果,山楂,以后不用出门就可以品尝到鲜果了。尤其是还有几棵高大的核桃树,以后可以实现核桃自由了。
小小的核桃也成了她远嫁的借口。我知道她更想收获的是爱情的果实。
三
我来北京后,认识了小周。他那年学了车本,没有车练,我就拿我的大面包车给他练手。我到北京后带了很多卖纸的徒弟,也带出了很多开车的徒弟,他是唯一一个现在见面还跟我叫师傅的人,也是每年初一一定给我打电话拜年的人。
看小周练得不错,我干脆就让他给我当司机送货,把我解脱出来。他熟悉纸张,干活又不惜力,让我可以安心做好我的业务。两年间我们同吃同住,亲如兄弟。一次偶然,发现面包车属于“中型客车”而不是普遍认为的“小型客车”,而他的驾驶本是C1,原则上开车属于违规,才不得已跟我分开。
小周老家在京东承德的大山里,他家就有很多的核桃树。那年他从老家拉回来一蛇皮袋子新鲜核桃,个大鲜美。我一时吃不完,晾晒在阳台上,铺满了整个阳台。
十几年前的一个夏天,下周约我到他家去玩儿。他家在大山深处,村子就在山谷边上的半山上,远看像是挂在云雾缭绕的山腰玉带上,空气清新,鸟语花香,是一片世外桃源。他家是新翻修的新房子,墙上镶着瓷砖,挂着辣椒、蘑菇和玉米,院子里是平整的水泥地面。在崎岖的山区,一小块儿平地都显得尤为珍贵。村子里有很多被舍弃的老房子,长满杂草树木,其中也有很多是高大的柿子树和核桃树。小周说,这些年进城打工不回来的年轻人越来越多,村里平时就剩下一些老人了,学校里更是没有几个孩子了。
城市化的进程没有放过每一个角落,城市的繁华伴随着乡村的凋零,我们都不自觉地周旋其中。
午饭后,小周带我步行上山。路都是些山间小路,平时走的人少,杂草和荆棘几乎要淹没路面,不时有山蚂蚱被惊起飞走,更有瘆人的长着无数条腿的马陆出现在我们脚边。灌木、杂树、野草铺满整个大山。稍微平整一些的地方种着零星一些果树和庄稼。
转过一个山坳,眼前是一片缓坡,这里有更多的核桃树。我发现核桃树下一般很少杂草,我原以为是树木遮挡了阳光,难以让杂草存活,小周说核桃树能分泌一种特殊物质,能防止虫吃,还可以随着雨水下来抑制杂草生长。他还说,山里平地少,种庄稼很难高产,这些个山货就是村民们赖以生活的经济来源。
这些核桃树大多粗壮,有两人合抱粗细,青核桃挂满了枝头。果园外围还有小一些的像是新栽种的树苗,只有锹柄粗细。我见到这些小的树苗分叉处都有一些疖子,忍不住上前查看,抚摸。见我疑惑,小周忙解释,这些都是嫁接的山核桃。他说,在他小的时候,都是用山核桃为本木嫁接皮薄的食用核桃,现在反过来了,用食用核桃的本嫁接山核桃。我一听就明白了,这些年流行玩文玩核桃,据说,一对品相好的文玩核桃可以卖到几万,甚至几十万。许多人都喜欢手心里把玩一对核桃,有事没事在手里搓搓转转,听着它咯咯有韵味的摩擦声,让人心境平和放松,活血养生。若是两个玩儿核桃的主碰到一起,必然会有一番相互比较,品头论足。是什么品种,盘了多少年了,平时怎么保养等等。
小周说他们村里原来有一棵野山核桃树,以前接了果子也无人问津,都便宜了松鼠。前些年有人捡了麻核桃拿到城里卖了大价钱,才知道这核桃树的价值。剥出来都是闷头四根筋和六根筋。现在这棵树成了摇钱树,春天卖核桃芽,去嫁接山核桃树;秋天快成熟时,主人搭窝棚,带狼狗在树下看守。树上的果子早就被预定一空。现在流行盲开,就是带着青皮卖,看中了给钱,自己去开。这让我想起了赌石,有“一刀穷,一刀富”的说法。那是疯狂的石头,离我远;这是疯狂的核桃,就在山那头。
临别,小周送给我一对文玩狮子头麻核桃,是他去年开始揉的,已经呈现出了暗红色。这对核桃相似度极高,体宽在47毫米以上,纹路深邃舒展自然,菊花底座,平肩厚边。我视若珍宝,每天都要拿出来把玩一阵,甚至开车都要带上。揉了三四年,已经通体变成鲜红,摩擦间隐隐出现金石之声。可惜,一次在客户那里显摆,被人看重,就只能忍痛割爱了。
四
核桃,原名胡桃,是西汉张骞出使西域带回来的物种,至今在中国已经有2000多年的历史。核桃谐音“阖家欢乐”的音,不择土地,又美味高产,在民间广受喜爱。
据说,最早宫廷里的琴师都喜欢用揉核桃来锻炼手掌的柔韧性,所以又有“掌珠”的叫法。明朝著名的木匠皇帝朱由校不仅喜欢把玩核桃,还喜欢在核桃上雕刻花鸟鱼虫。清朝玩儿核桃玩出了高度,有“贝勒爷三宗宝——扳指,核桃,笼中鸟”之说。乾隆爷也喜欢揉核桃,他还为此作诗一首:“掌上悬日月,时光欲倒流。周身气血涌,何年是白头。”影视剧里乾隆出场往往手里都在揉着核桃。
现在,有些人为了核桃尽早呈现岁月感,采用了机器带着毛刷打磨的技术。殊不知,这种人为让它老化的核桃,少了人体腺体分泌的油脂和核桃内部油脂双重浸润的核桃皮,虽然外观和陈年核桃相近,但内行人一闻一看,便知道真假。甚至还有用塑料着色做出假核桃蒙人的事情,我的一位朋友就曾上过当。他自以为手上的核桃多么珍惜,可是一次不小心掉在火炉里,急忙捞出来,竟然拉了丝,有了焦糊味,才知道上了当。
现在的文玩核桃价格早就跌下了神坛,也很少见盘核桃的了。究其原因除了流行风气过了外,还有就是嫁接成熟的山核桃大量上市导致。甚至有人为了得到异型核桃,会给即将成型的青核桃上夹板,故意造出各种畸形品相,导致市场各种千奇百怪的核桃泛滥,再没有物以稀为贵了。
现在,我公司还有半袋子麻核桃,是小周家嫁接的核桃树结出的果实。他卖又卖不动,差不多都送人了。小周说,已经准备锯掉麻核桃枝,嫁接普通核桃。时代的风口,在一对核桃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我还会偶尔拿出核桃把玩一下,听一听那金石之声,看一看这温润之色。这里面不仅浸润着大山的精气,更有我们两个凝结着彼此“油脂”的深厚友谊,闻起来有一股淡淡的香。
近些年我常在江山文学网发表一些短文,不算高产,每月大概两篇。短文也需要打磨。每篇文章我都要仔细打磨上几天,才敢拿出来展示。就像盘核桃,要先磨去粗粝的青皮,再用细针、刷子剔除每个小孔里的残肉,耐心用时间去轻轻地揉搓,打磨,才能就成了一个个鲜亮的“红豆”。如今,这样的红豆我已收获70多颗。
盘核桃其实就是盘岁月,岁月越老,核桃越就深沉油亮,直至玉化成石!
母亲跟父亲开玩笑说,看咱俩个老得脸都成了皱巴巴的核桃皮。我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我的二老都在,是岁月雕琢留给我的两块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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