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消融后，最先迎接春天，不是野草，却是根本不起眼，看似孱弱又倔强的一种植物。有人说它是野菜，也有人说它是药草。无论说它是什么，或者忽略它也罢，它都会在料峭的春风里，最先破土而出，它就是——小根蒜。
　　 早春，河水刚刚开河，冰排一块块从上游冲下来，一种排山倒海之势，好似一直酝酿在三九严寒里。此刻，终于等到了时机，河水欢唱着，一路狂歌地流淌着。
　　 两岸，野草还是没见踪影呢，而稀稀拉拉的小根蒜，早已钻出了黑魆魆的东北大地，在春风里摇曳着，恣意生长着。或许，小根蒜还会记起那一双相爱的人儿，他们住在山野里，他们会在小根蒜间跳舞歌唱。无论阴雨天还是艳阳高照，他们都会在小根蒜间，寻觅着春意与人间的缕缕暖意与阳光。
　　 奶奶喜欢这种小根蒜，咋也吃不够的。也知道那一双恩爱的男女的故事，一定知道的。只是奶奶想起一段说一段，零零碎碎的，坐在小根蒜生长的山野里，一点点好似珍珠儿一样将故事串联起来。
　　 奶奶是绝对不会错过的，每每到了春天时候，早已按耐不住心里的激动，提早准备好了铲子提篮，要带着我去山里坡上挖小根蒜了。山野里，早有人在山坡山寻觅着小根蒜的身影了。五奶奶七奶奶还有三婶子六婶子和九姑奶奶，大家嘀嘀咕咕说着什么，好似就是说着那一双恩爱人儿的事儿，又好似是一件村子里发生的事儿，只是发生那些事情时，还没有我，连奶奶知道的也很少，隐隐约约记得些事，也是听人们说的，零零碎碎拼凑起来的。
　　 小根蒜，在春地里，一年年生长着，那故事，也一年年生长着。小根蒜，一年年在村人眼里越来越金贵，而那故事，却越来越被人们说得凄美，没有了最初的无法接受，无法理解，不可理喻。显然，那是一段有关爱情的故事，在当时，不被人们接受的，是大逆不道，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这故事的凄美，悲悲戚戚，情意绵绵，好似山里的野草一样，绵绵无绝期……小根蒜不会断绝，那情那爱又怎么能断绝？
　　 我很想听听那故事，想从奶奶口里听得完整一些，可是，奶奶没有完整地讲完，没有一次完完整整地讲给我听。我就去从五奶奶七奶奶口里听听，从九姑奶奶，三婶子六婶子那里听听。东拼西凑的，也总算是把个故事听了个差不多吧。
　　 站在春地里，我拼足了劲儿，挖着小根蒜，心里期待着奶奶讲起那些故事。往往是，奶奶刚刚提起个头，没讲几句，不是被远处的几朵黄色的蒲公英花吸引了去，就是被来到面前的几个奶奶给岔开了话头。我只好默默挖着小野蒜，不敢有丝毫懈怠，担心，挖得慢了，会被别人挖走，或是，很快它会消失掉，我再也寻不到它们了。
　　 但见，一片片的小根蒜已经长成了阵势，绿得惹眼。乍一看，柔柔细细的，类似葱与韭菜之间的模样，好似弱不禁风的样子，但是，早春里，那一抹春色春意与春暖却是坚定的，不屈不饶的，也是任何人无法阻止得了的。
　　 小根蒜，其实，中药叫做“薤白”，是百合科葱属多年生草本植物。它呀，还有好多名字的，什么小蒜、山蒜、脑瓜崩，我们这里就叫小根蒜，仅少数人也叫它野蒜。还别说，捧在手里的小根蒜，确实是像极了小蒜，它的鳞茎近似球的形状，又不算是很圆的那种。外有白色膜质鳞皮，俨然像一棵独头的家里种的大蒜，但要比大蒜头小很多，精致得很。尤其是，它的气味有些特别的，有点似葱又不像，蒜的气味也很淡，介于葱和蒜之间，真是奇特。
　　 可千万别小看了小根蒜，早在《山海经》这本古老的奇书里，就早已提到了薤。书中描述道：“在丹熏之山，山上长满了樗柏树，草地上则覆盖着大量的薤和丹雘。”人们说这里的薤，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藠头，也叫荞头、火葱、野蒜、野韭、鸿荟、菜芝等，是一种多年生的草本植物。它的花朵呈紫白色，看起来有点像葱，又有点像韭。叶子细长管状，中空而稍圆，有棱线，一点不错，小根蒜还是一种很古老的植物呢，走过风走过雨，走过硝烟弥漫的战争与自然灾害，能到如今，真是相当不易的。
　　 小根蒜不仅可以食用的，还是药材呢，有温通阳气、消散结块功效，还有畅通气机的作用。具有扩张血管抗氧化、抗心肌缺血血栓形成、调节脂肪多种作用，重要的是还有保护心肌，至于平喘也会起到一定作用的。因此许多老人喜欢吃，感觉吃上小根蒜就好似吃了灵丹妙药似的，喘气都通畅起来。奶奶说的故事里的女子，叫山花，山花就喜欢吃这小根蒜，一顿饭也离不了的。小根蒜，做法还是很多的，山花每一种做法都喜欢吃，无论凉拌热炒或者拌饺子馅包子馅都可以的。
　　 七奶奶说，她山花不喜欢吃小根蒜，就不是咱们村里人了，咱们村里人谁不喜欢吃呀？
　　 可是，山花还真就不是咱们村子里的姑娘，她是咱们村子里的媳妇呀，是外村的女孩儿，嫁到咱们村子里来的。山花，人生得漂亮，爱说爱笑的，尤其是，喜欢唱，也喜欢扭。她是从很远的村子里嫁过来的。当时，娶她回来的猛子，虽然不喜欢唱不喜欢扭，可是，喜欢听，就是生生地被山花的歌声迷住了。
　　 当初，猛子父母坚决不同意山花进门的，看不惯又是扭又是唱的样子，不像是会过日子的，好好人家的女子，谁一天到晚又扭又唱的，这不是来修庙的，倒是来败家的。
　　 当时，猛子身强力壮，能干又能吃得苦咋会受穷？咋会没有好日子过？猛子不信，山花也不信。可是，谁也想不到，婚后，没几年，猛子却不幸染上了肺病，渐渐地身体每况愈下，后来，竟然撒手人寰了，留下了山花和一双儿女，日子过得相当的难。因为公婆也年纪大了，何况当初娶山花回来，爹娘就不同意，说是找人算过的，山花命里克夫，而且，命薄如纸，一辈子受苦受累的命，还要喝三口水井里的水，才算过完一辈子。
　　 因此，谁见了山花都躲着，生怕将山花的命传染到身上似的。
　　 九姑奶奶说：千不该万不该，她山花嫁到咱们村子里来，嫁来就嫁来吧，怎么也想不到，她过门没有几年，一双儿女，最大的才八九岁，小的也才三四岁呢。
　　 五奶奶说：还真是哈，命不好，你看看妨夫不是，应验了。
　　 也有人听了，笑笑，说：迷信，哪里会有命那一说。谁见过命？拿出来我看看，咋就会知道命好名坏的？都是空穴来风。
　　 这人不是别人，是村子里的谷子。谷子当时才二十一二，在家务农，很帅气的一个小伙子。而山花已是两个娃的娘了，三十几岁的女子了，还带着娃，天天，依旧不是扭就是唱的，一点也看不出悲伤也看不出日子艰难，原来是在勾引着村里小伙子，更是在勾引谷子呀？
　　 村里人都在指指点点，说长道短，说什么的也有。可是，你说你的，她山花依旧过着自己的日子。那么，谷子呢，却被迷惑了似的，他说要娶山花，非山花不娶。他喜欢山花的舞喜欢山花的歌，还向山花拜师学艺，学起了说书唱戏。
　　 听说山花喜欢吃小根蒜，谷子就漫山遍野地给山花到处去挖。奶奶经常在山野里遇见谷子，呼哧呼哧在挖小根蒜，那时，我还小，只是听人家说谷子和山花的事儿，谷子爹要砸断谷子的腿，骂谷子不孝，骂谷子无颜见他们家祖宗。他劝不动谷子，就去劝山花离谷子远点，可是，山花才不买账呢，她也是要死要活非要嫁给谷子。
　　 再就是，山花先嫁给的猛子要比谷子大一辈儿的，论起辈分，谷子要叫山花婶子的，这不是乱了辈分吗？而谷子觉得虽然辈分论着叫婶子，其实血缘远着呢，没有什么可以阻隔他们相爱的。
　　 每天，谷子山花在一起又是说又是唱的，他们喜欢一起唱一起到处演出，或是在各个村庄里去演出。
　　 我喜欢跟着奶奶去野地里挖小根蒜。其实，一片片的小根蒜长在田野里或是河岸边水泡子边上，看上去也不很显眼，只有一颗颗挖到篮子里，提着，才觉得小根蒜有分量，沉甸甸的——在山野上长着时，倒是没觉得有什么重量的，感觉轻飘飘的，野草一样，北风呼呼吹着。
　　 我喜欢的吃法，就是那种最直接的吃法，挖回来，河水里洗洗干净，回到家，大酱碗里一蘸，馒头也好大，碴子粥也好，吃着都香。二奶奶喜欢炒鸡蛋炒咸菜或是炒肉丝，最喜欢的是腌泡菜吃。别提有多鲜嫩了，都说呀，那小根蒜的叶片鲜嫩，带有独特风味，常被人们夸赞成为“菜中灵芝”呢。
　　 山花就这样吃了一辈子都没有吃够呢，那么谷子呢，就给山花挖了一辈子小根蒜也没有挖够。那么，他们最终走到一起了吗？
　　 他们还真就在一起了，因为谷子父母不同意，谷子爹就将谷子赶出了家门。奶奶说，谷子和山花就住在山里，或是住在村头桥底下，或是庄稼地的地头上，随意搭起草棚，别人看着日子都无法过。因为无法遮雨的草棚，经常地被风雨吹歪吹倒，可是，山花和谷子，依然唱着说着，一点也看不出哀愁与不幸来。他们双双在野地里山坡上挖小根蒜吃，也在山里开荒，一直将山花的一双儿女抚养长大。之后，两个人就双双住进了山里去了。再后来，他们就搬回了村子里，因为谷子父母早已没有了，村人也淡忘了曾经的一切，只是零零碎碎的一些故事，好似讲的不是山花和谷子……
　　 奶奶早已不在人世，我也离开了奶奶的村庄，很少回村里了。只是春天来临时，依然喜欢去村庄的山坡上或是田野里挖小根蒜，若是见到一对年老的夫妻，就会多看一眼，心想，或许他们就是山花和谷子吧。
　　 他们相互搀扶着，相互呼唤着彼此，一切，都老去了，小根蒜却年年在山野里青绿着。他们的爱情也依旧在日子里长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