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老物浮声 (散文)
一
近日收拾闲房,翻出一件旧物——深棕色三五牌座钟。座钟长方形状,上圆下方:上圆似十五的月亮,里面嵌着十二时辰;下方如碑,垂一报时的铜摆。几十年的风霜,几十年的守候,几十年的报时,座钟陪我们姐妹弟弟长大成人,从农村到城市;送我离乡又返乡,青丝染白霜……
现如今,座钟漆皮些许剥落,锈斑点点,像一位沉默的更夫,悄然无声地被遗忘在角落。好在手工精致,雕刻的“仙女散花”依旧清晰,完好无损地保留了下来。
都说人是旧的好,东西新的好。也许是年纪大了,对旧物有种特殊的感情。我找了块抹布,轻轻拭去座钟的浮尘打开了表门,一把金灿灿的钥匙静静地躺在里头。拿起钥匙,耳边便响起“当——当——”的报时声来。声音洪亮而均匀,把我带回山沟小村,儿时的老屋里。
一九六一年,我的父母带着全家从市区下放到农村。那年,我只有五岁。因此,童年的记忆里,城里几乎没留下什么印象,全是村里的。下放那年,全国遭灾,我们村也被灾荒困住:地里收成无望,救济粮还在公社、大队的报表上打盹儿,家家户户挖野菜、剥树皮,勒紧裤带过日子。好在父亲原是工厂的技术员,裁缝手艺一流,一双巧手为乡亲们缝补剪裁,五分、一毛、二毛的挣几个活钱;少半碗米、多半碗面的挣些口粮。我们也不闲着:有下地劳动挣工分的,有放学就出去捡柴火、捡粪、挖野菜的。
我家住在村南路口,水缸一直搁在里屋门边的墙角。那时家家难以温饱,户户七、八个孩子,三、五岁便独来独往,无需大人照管。每天从外面回来,第一件事便是揭开水缸上的秸秆盖儿,拿起浮在上面的铜瓢,舀半瓢冷水仰起头,“咕嘟、咕嘟”一阵猛喝。
村里人说:“冷水就饭,吃成个肉蛋。”还别说,那时候的孩子日晒雨淋、风霜雪打,一年四季喝冷水,身体一个比一个结实。
记忆里,母亲总在灶台前忙碌,光喝冷水这一件事就经常数落我:“慢点喝,又没人和你抢。女女家家,性子比小子还毛躁,也不怕呛着。”
我家锅台连着炕,炕席上摆一张红漆方桌,上面有搪瓷缸也有粗瓷碗;靠墙叠放的被褥,用花布单子罩着,齐齐整整。因为是从城里搬来的,在封闭的山里人眼里,我家像被罩了一层薄雾般神秘。虽然饿肚子是常事,可那些大娘、婶子仍喜欢串门儿,八卦说闲话。她们站在后墙的大红柜前,指着相框里密密麻麻的一寸、二寸、三寸黑白照片问东问西:“三女妈,你年轻时真俊。”
母亲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她婶子,哪有哇。”
“三女妈,这张全家像照得好,闺女们跟你眉眼一模一样,一个比一个俊。可惜人人短头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儿子呢。”
母亲微笑着接话:“上班忙,没时间给她们梳头。”
“啧啧啧,假小子似的。”
找我玩耍的女孩儿几次三番,明知故问:“这里面哪个是你?”
我说:“我还没出生,能有我?”
“哪你,嘻嘻嘻……为啥不早点出生?”
“费话!哈哈哈……”虽然吃了上顿愁下顿,孩子们的笑声依旧脆生生的,像枯榆树枝上突然“噼啪”作响,炸出一串榆荚似的。
每年三伏天,队干部都会派青壮年下井,沿深井壁抡起斧头“咚咚”凿冰。毒辣辣的日头下,村中央的深水井便成了孩童们享受“冷饮”的好地方。大家一个个探头探脑,直往井下张望,眼瞅那些碎玉般的冰屑四下飞溅,“叮叮当当”落进预备好的大桶里,高兴得欢呼雀跃、手舞足蹈。冰块一到手,生怕被抢似的飞奔回家,“噗通、噗通”倒进自家水缸。
二
面前的三五牌座钟,是七十年代初走进我家的。
日子稍好一些,父母一咬牙,把山沟里的老屋翻盖一新。又买来油漆,请临村的漆匠画炕围,还把大红柜、炕桌抬到院里,一并上色,以其旧貌换新颜。
记得那是个小雪后的清晨,房檐挂着一层硬邦邦的霜,白生生的,看上去像撒了一把细盐。人一张口,热气便凝成白雾,天空冻得发蓝。
父母喊来左邻右舍,不顾养活了近一年的花猪“嚯嚯”狂叫,三下五除二捆住它的四蹄,结结实实地绑在生产队停在路边的三套马车上。全副武装(指棉袄棉裤棉帽)的母亲上了马车,又用父亲缝的白茬大皮袄裹住腿脚,笑盈盈地冲我们摆手:“回去吧孩子们,晚上妈回来不但有好吃的,还送给你们一个惊喜!”
母亲进城,常给我们买一毛六分钱、二两粮票的月饼;或二两粮票,八分钱的油旋。望着渐渐远去的马车,我忍不住问:“啥惊喜?”
姐妹弟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部摇头说不知道。
太阳落山,天擦黑了,我的母亲还没回来。除去出嫁的三个姐姐外,我们姐妹弟弟不顾寒冷,全副武装站在路口等啊等,直到夜深人静,才听见远处辕马脖子上的铃铛“叮叮咚咚”与车把式“驾——吁——”的吆喝声音。迎上去一看才明白,母亲用卖猪的钱,换回一款深棕色三五牌座钟来。
玩伴们盯着摆在大红柜上的新座钟,比自家买得还兴奋,围着问:“这个叫啥?”
我胸脯一挺:“座钟!”
在孩子们羡慕的目光里,座钟“当——当——”敲了九下。声音沉着稳重,像一位资深的数学老师,把时间的重要性一字一顿写进空气、写进相框、敲响了我们的童年、父母的青春。钟声不紧不慢地敲着,掠过我家炕桌上的煤油灯,掠过上面的搪瓷缸、粗瓷碗,掠过灶台、风箱、水缸……钟声停了,余音仍在屋梁上盘旋,像飘在天空缓缓落地的雪花儿。孩子们张大了嘴,仿佛要把声音吞进肚子带回家似的。
有的问:“下次响几下?”
有的答:“真笨,肯定十下呗!”
母亲笑着解释:“除去半点一下,几点响几下。夜深了,明天还要上学,孩子们回家吧。”
三
七十年代末,我的父亲复职回厂,全家返回城。生产队调出两辆三套马车:头车坐人,尾车装家当。大红柜、水缸、风箱、炕桌、行李……层层叠叠的;相框用旧衣裹了,塞在衣物中间。母亲把三五牌座钟用棉袄包裹抱在怀里,像抱着一轮永远不会走丢的月亮。
日光流失,花开花落,一年一年又一年。父亲病逝后,姐妹弟弟几番相劝母亲,母亲都坚持自己住,理由很简单:“这地方妈住惯了,去你们家,妈不习惯。”
好在姐妹弟弟多,母亲不孤单,身边一直有儿女陪伴。
母亲八十五岁那年,领我到放杂物的南房,指着大红柜上下左右那些杂七杂八的旧物说:“听说,妈这房子快拆迁了。这些东西跟了妈大半辈子,挑几样带回去,留个念想。”
看我不吱声,母亲有些失落,白了我一眼叨叨:“一个个都快忘本了,好好的东西给谁谁不要。唉,买破烂不值钱,楼房又没地放,丢了又可惜。”
我指了指三五牌座钟:“妈,这个我要。”
母亲笑了,老脸上的褶子层层散开,像朵盛开的牡丹花儿,“呵呵”笑着说:“时代变了,要求高了,都说挂钟安静,手表方便,座钟不止吵还占地方,可你偏偏选了它。这孩子有眼光,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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