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小区楼房旁，稀疏长着几棵杨树。这些日子，偶见一片片树叶开始飘零，才猛然间惊觉，白云苍狗、苍茫尽处，已是秋风萧瑟，秋霜重重，又是一年晚秋了。
　　
　　 一
　　 城市的一年四季不分明，节气的变化更不明显，盒子屋的生活大抵也是千篇一律，毫无涟漪。就连秋风起、秋雨落，秋叶沙沙响，也绝没有乡村的凛然气势。
　　 小时候，霜降一到的晚秋时节，秋色斑斓，大地一片金黄。金色的日出，金黄的麦浪，金黄的秋叶，还有金色的童年。秋天也是有性格的。秋雨袭来，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凉凉的痛。秋风刮起，田野里的秋粮、花草，田埂路边的树木枝丫，为之侧身飘摇，风吹叶落。
　　 寒露不算冷，霜降变了天，我喜欢这样的秋。清晨，在鸟儿的叽喳声中，在父母督促上学的磨叨声中醒来，才猛然间发现，房顶的瓦片、茅草，门前的秋菊、路边的花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上白白的霜冻，晶莹剔透，大地一片萧索了。到了这时节，按农人的说法，叶落知秋、冬虫蛰伏、百花凋零，地里便不留田了。地面上的土豆秧苗已受秋霜倒地，长在地里的土豆这时最面最沙，大人们迎着瑟瑟秋寒，开始收获这最后的秋粮。即便是偶有没成熟的晚麦、稻子，一切地面上有花有叶、有秸秆的作物，也都得忍痛收割，留作牛羊的饲料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秋雨至，秋风钻进衣服里，凉飕飕地让人清醒。树上的叶子由青绿而青黄，似乎是一夜之间，或者是转身之间，就变深黄了。它们留恋着树木枝丫，然后慢慢掉落，先是一片、两片……随着阵阵秋风起兮，秋叶便纷纷然，依依不舍地离开母亲，像黄色的蝴蝶一般，在天地间、村庄里、田野里，漫天翩跹飞舞了。
　　
　　 二
　　 老屋门前的小河边。当年为抵挡夏季山洪，父亲带着他的弟妹，还有蹒跚学步的我，种下了几十棵杨树。杨树的生命力非常顽强，加上河边雨水丰盈，黑土地肥沃，很快就茁壮成长起来了。河岸的另一侧，是一片自然林与人工林混长的树林，规模大也茂密的多，自然也成为孩童们玩耍嬉戏、雨后捡蘑菇、秋后拾掇树叶的宝地了。
　　 散学归来，黄昏就到了。农村的孩子们，经常懂事地为忙碌了一天的大人们，往灶台里添添柴、烧烧火，打打下手。树叶，无疑是烧水做饭最好的燃料。秋风一起，树叶沙沙响，随风在空中飘舞，继而落地成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软软的。孩子们变戏法一般挥舞着扫帚，树叶从春到秋的一生，终成薪柴。又一阵风起，孩子们雀跃着，树上、林间、地上，又是一片金黄色的世界。满载回归，百鸟归巢，落日余辉，村里袅袅炊烟升起，萦绕着牧童的歌声，飘向遥远的天边了。
　　 农村的孩子，往往随农业生产的节令，半学半农，师生都会放农忙假。秋收是全年最忙的季节，农忙假也经常是十到十五天，是一年中除了寒假最长的假期了。秋收最忙的时候，我经常极不情愿地跟了父母，天刚朦朦亮，就带上干粮上山了。一天中总盼着熬过晌午，再盼着夕阳西下的黄昏。偶见天空云彩聚集，黑云翻墨，我就为能回家歇息，过阴雨天而莫名的高兴。一阵秋雨袭击，我就迅速拉起正对着山雨欲来而发牢骚的父母，头上顶起塑料布，嘻嘻哈哈地往家跑。
　　 当然，同行的队伍中，还有每天出工都同行的老黄牛。它平时慢悠悠的性格，在风雨来临的时候，也随着我们，呱嗒呱嗒地加快脚步，在快乐的奔跑。老黄牛是农村实行联产承包后，我从生产队抓阄分得的。它被视作家庭的亲密成员和朋友，我家从没有鞭子，父亲更不让它干活累着。尤其是父亲开上拖拉机耕地后，就彻底解放了老黄牛。它每天悠闲在看着我们在地里劳动，然后埋头在地头吃草，愉快地安享晚年了。
　　 层层秋霜落在霜寒即将封冻大地，田里已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时候，父亲便启动了东方红拖拉机，拉上机械犁，迎着金色的朝阳，开始秋翻地了。田里除了少量残存的秸秆、冻死的秧苗，就是被秋风送到田野里，和黑色土地融合在一起，那一堆堆金黄色的树叶了。父亲的机械犁过处，翻出了黑黝黝的沃土，也埋掉了金黄色的秋叶。秋叶是最好的肥料，它生于自然，归于尘土，等待冬雪覆盖大地，又去孕育来年一片金色的希望……
　　
　　 三
　　 人生无常，我的命运也似一片秋叶，因春风吹拂而生，又因秋风萧瑟而离。1992年暑假，已经开始准备中秋节月饼的父亲，却等不及天高云淡收获的秋天，等不到阖家团圆的中秋节，就因病永远离开了我们。
　　 忍着撕心裂肺的身心伤痕，送别父亲，扔下没干完的农活，在家里过了一个哭哭啼啼的中秋节，告别母亲和弟弟，再返校复读的时候，又已深秋了。离家那天，是一个无比悲凉的日子，背起行囊，告别村庄父老，跨出家门，一场又凉又冷的秋雨来了。父亲栽种的白杨，随着秋风呜咽地向我作别。小河对岸的树林里，树叶也掉得差不多了，只有那么几片，还在冷风冷雨中孤独地摇曳。
　　 我的脚步沉重，还不知道未来的路在何方。几个月来，父亲走了，除了眉宇间给我留下的川字纹和肉体，似乎带走了我的灵魂和全部。雨夜，秋雨啪啪地敲打着窗户，我再也不能香甜入梦，我感到莫名的害怕。母亲给我拉拉被角，觉得心在慢慢变冷，我知道自己病了。难以入睡，学着父亲的样子，披衣坐起来，扒着窗台看看天。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也会看天气了，也担心场院里晾晒的麦子了，也知道霜降不留田了，冬天很快就会到来了……
　　 窗外，黑漆漆的夜色，只有闪电的光亮，让人恐慌的雷鸣，还有倾盆而落的雨。雨一阵比一阵大了，冷风裹挟着落叶，紧紧地贴在窗户上。我知道，它们来自父亲栽种的白杨，凄风冷雨中，已经无以为家。我索性开了窗户，伸手把它们捞了进来。
　　 我们有同样的命运，都是从根部与生命的本体断开的，算是互相搭救吧。等明天太阳一出，我要把它们放在窗台上晒干，用它们做书签，然后陪着我去远方。即便它们不想走，在这几代人曾经生活的老屋里，也能沐浴母性的光辉和温暖，至少不再过风雨飘摇的日子。
　　
　　 四
　　 这几片秋叶，我把它夹在书中。带着母亲的叮咛，还有我全部灰暗的人生，投入了另一场人生的拼争。从一个深秋到另一个黄叶飘零的清秋，我用四年的时间，终于从高中跨入了大学校门，从秋风萧瑟、秋雨惊心的塞北，来到了江风绵绵、烟雨蒙蒙的江南了。
　　 秋风知我意，秋叶知我心。我的行囊中，陪伴着我的，带着体温的课本里，还是那几片金黄平整的秋叶。它们犹如父母温情的眼神，注视着我瘦小远行的身影，让我的旅途不孤单，也少了些想家的滋味。
　　 长江之滨、东湖之畔的江城武汉，在一个农村孩子眼前，徐徐展开了令我惊艳的小桥流水、楼台烟雨的美丽画卷。浩荡东流的长江汉水，波光潋滟的美丽东湖，芳草萋萋的鹦鹉洲，崔颢题诗的黄鹤楼，武大怒放的樱花，南望山下的青青校园……我的眼前，终于有了五彩缤纷的色彩，新的环境，也渐次接纳了我的贫穷、自卑、劫后余生的全部。生活的另一扇窗打开了，秋风慢慢拂去心灵的雾霾，人也一天比一天快乐起来了。
　　 江南的秋足够婉约。秋风，少有横扫万物的气势，任由一片片树叶慢慢凋零飘落。秋雨，少有酣畅淋漓的时候，像牛毛，像花针，密密斜斜地随心飘洒。东湖的水，也是那样的清凌秀丽，底蕴深厚，从不奔腾咆哮。沐浴在这温婉细腻的江风里，在这楼台烟雨的诗意中，人也很容易静下来。我于江南，虽为过客，但我始终追寻着这江风细雨，也虚构着自己的“人生雨巷”。
　　 一个秋日的午后，在洒满阳光的教室里，我收到了在京上大学的发小的一封信，信封里掉出一枚塑封着的树叶。那是一枚精美的枫叶，火红火红的香山红叶。叶面上写着李白的两句诗，“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我无限欣喜。这下好了，我的秋叶都是黄色的，再配上这枚火红的枫叶，岂不更像故乡那斑斓的深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