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小事】迁坟(小说)
一
邬贵臣一夜没合眼。
反正在床上也睡不着,不如起来坐坐。哪怕起来换个地方坐,也比躺在一个久也睡不着的地方要好受得多,他这样想着,便一骨碌爬了起来。他眼睛又红又肿,踉跄了几下,最后还是自己给稳住了。在洗了把脸后,情况就好些了。接下来,即便换了个地方,他坐在那儿也发着呆。发呆才是他睡不好觉、以致睡不着觉的根本原因。
此刻,下午那个人的话犹在耳。“这几年,尤其是最近这几年,当然越往后走,情况就越明显……你早该下定决心了,不然,对你不利的情况就会更明显。弄不好,还要出更大的乱子来。”
令邬贵臣睡不着觉的原因,从皮面上看真可能与这个有关。他与四十多岁的妻子路萍早就分居了,她带走了他们唯一的女儿,弄得他从此以后都是一个人生活。白天独自进进出出、晚上又孤苦伶仃地一个人睡觉,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实在憋得慌。按理说他们这四五十岁的人,是不该长久分居的了,因为毕竟身体还有需求,可他们就是不知怎么的分开了。就为这,他去找了“瞎算命”想给自己不顺的人生算算。他倒苦水一样地告诉他:“不是我不好,也不是妻子惠珍不好,我俩都找不到对方哪儿不好,我们就是好不起来。我们也不想这样啊,可偏偏就这样了……”
“瞎算命”的眼睛瞎得很厉害——基本上看不到什么,大概正因为如此吧,老天爷才另辟蹊径地给了他一碗与众不同的饭吃!十里八乡谁要是不知道他,那可真算孤陋寡闻。有些第一次慕名前来的人竟故意乱说一通试探他,被他很快就识破了,他直接就喊那人马上走开。再欲争辩时,他便再不与那人搭讪了。
“也不知当初是怎么搞的,你们家那两座坟怎会藏到那种地方去,是你的父母吧?有座坟的上面明明压了一个堰塘,却还要将坟藏到那里去,他怎么背得起嘛!不出事才怪,那是你父亲的坟吗?另外一座坟周围的枣树已经成灾了……两座坟都对你们家不利,这些年你赚的钱都用来填窟窿了。去年你手上是不是还死了个人、赔了不少的钱吧?得赶紧迁走那两座坟才行。不然……”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邬贵臣心里有些吃惊,居然什么都被他说中了,就连家里死个人的事,像被他亲眼所见似的。他觉得自己在瞎算命面前已没秘密可言,他简直就是个神人。但他尽量不露声色、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他只淡淡地这样问道。
“开玩笑,我是干什么吃的?”
瞎算命欲擒故纵的话,却在他心里泛起了涟漪。父母亲的坟藏的地方他知道,就连自己出事、死人的事他也知道。看来,瞎算命的话还不得不听。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样:得赶紧把那两座坟迁走。尤其后面那个“不然”他虽然没说出口,足见问题的严重性。他听得心里有些发怵。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又好不容易熬到可以打电话的时候了。他的第一个电话打到了远在省城工作的大哥柴晋生那里。
“喂,喂……”电话响了好几声,都没人接。对着手机发急,邬贵臣有些按耐不住了。
电话终于有人接听了。从对方“喂、喂”的声音判断,是大哥的声音。
在父母还活着的时候,这三兄弟的电话就打得很少,几乎是聊胜于无。可自从父母都离开人世了时,彼此的联系差不多就算断了。上次讲电话的时间大概在两三年前,是大哥打给他的。等他接通电话后,方知是他打错了电话。
他不会也以为是我打错电话了吧?在电话打出去等着对方接听时,邬贵臣的脑海里是有过这一瞬间想法的。很快,他就被对方传来的声音给打断了。
“是贵臣啊!”柴晋生问。看来大哥还没有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给删除,或者说也还没忘记他这个弟弟,这是值得庆幸的。“有什么事吗?我现在在公交车上,很吵杂,等我到了办公室再回给你。”
说完,他就把电话挂断了。
从大哥讲话的语气上判断,并没因兄弟间长久没联系而变得生疏,他心里忽生一股暖流。邬贵臣只好在那儿等下去了。由于这打出去的第一个电话,还没结果,他就只好暂时放弃了利用这短暂的空闲时间、再把电话打给弟弟柴金生的想法。
他还指望大哥给弟弟去做工作呢!
“喂,喂……”大约过了十多分钟时间,大哥就把电话打过来了。
“大哥,你到办公室了?”邬贵臣忽然觉得不知该从哪儿开口,把准备好的话一时给忘了,但又不便信口开河。“大哥,有件事我想与你商量一下,希望能得到你的帮助。”
电话那头一时没了声音,大概在愣神吧。又像已想好了似地,忽然说道:“什么事,你说吧!”
“我们应该把父母的坟迁出去,重新葬过!”
接下来,是他的一通振振有词的解释。当然,他的理由也就在其中了。他说,父母活着的时候,为了把我们三兄弟养大成人,吃了不少的苦,没少遭村里人歧视。生前没过上一天的好日子。就连人死了也无法清静。安葬父亲的坟上面,有一个堰塘一直压着他,梦中他几次向我求助,说他背不起,快要把他压扁了……而母亲的坟旁边枣子树已经长满了,如果再在那里,她的全身都会被枣子树的刺戳得不行。
最后,他又总结似地说道:“父母坟葬的位置都不好,对他们二老很不利,对我们大家更不利。我是个‘抱儿子’,很早就去了别人家里,生前对他们没尽过一天的孝道,就连死的时候,也没能赶回来见二老最后一面……”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如同挂断了一样。
邬贵臣心里也清楚,大哥肯定是在思考他突然提出来的问题,他没有要大哥马上表态的意思。任何人在面对突如其来的事情时,也是不可能即刻就有答案的。
事情正如邬贵臣料想的那般,柴晋生在忽然接到二弟打来的电话时,本身就觉意外。再加上所涉内容,更是他始料未及的。在他一惯的印象中,二弟自从去到邬家当了抱儿子、又娶了那家的女儿当媳妇后,就完完全全地成了邬家的人。他们三兄弟的关系,随着年龄长大而愈发生分了,他自己肯定也觉得不再是柴家的人了吧!父母活着的时候,他就很少回家,就连两位老人死了,最后一面都没见上。恐怕连父母的坟墓葬在哪儿的,他也未必知道。怎么突然要迁移父母的坟了呢?
他实在想不到这里面有啥猫腻。
“大哥,要是你同意的话,能不能也请你出面去给金生说一下,就说你已同意了。你知道的,我从小就和他……怕他从中作梗!”
在邬贵臣的心里,大哥从小读书用功,初中毕业就考起了重点高中。高中毕业又考起了省城的名牌大学,在省城找了工作、又在省城安了家,人生顺利得就像一条笔直的线,没有一段是弯曲的。也可能就因为如此吧,他才懒得去管家里的任何事。凡事只要给他说一声,没有不同意的,纯属一个和事佬。
“那钱的事?”这应该是他最担心的问题。只要这个问题解决了,不愁金生不同意。
“这个,你不用操心!”
像给父母迁坟这种劳心费神的事,既有人出钱、又有人管事,自己只是作个顺水人情也没什么损失,反倒好处还多,何乐而不为呢?点头同意也是理所当然的。给金生打个电话,从中说和说和,也并不是不可以的。
可他没这样做。
他说:“迁坟的事,不急,容我先考虑考虑嘛!”
大哥居然这样说,是邬贵臣压根儿没想到的。
更令他没想到的,还是大哥后面那句话:“打给金生的电话,你自己去打要好些。你说呢?”
他的脸上泛出一个苦笑。
二
邬贵臣给他唯一的弟弟所打的电话并不顺利。这是他早就想到了的。
去邬家当“抱儿子”完全就是个意外。别说他自己没想到,就连生他养他的父母一开始也没有这样的安排。既然把他们哥仨都已经生下来了,即便逃荒讨口,也不会不管的——这是他父母说的。
只是那天有人突然来打听他们家的情况,并许诺如果愿意的话——相当于“嫁”过去了,一切就好办,那可是一户很好的人家呢!他们才有了最新的考虑——毕竟出去比窝在家里的好。百十公里远的邬家住在河边,一年四季都能旱涝保丰收,最起码常年有白米饭吃。尤其那家只生了三个女子,没一个儿子,倘若能“抱”过去了,儿子是会当宝来养的。日后家里的大女子一旦嫁与他,家产也就由他来继承了。
听到有这等的好事后,他们父母的心当即就沸腾起来了。
这么多年他们一家人可没少吃苦少受罪,这次遇到的好事,很可能是用来对其补偿的。又转念一想,只有老天爷才会作出如此近人情的安排,那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啊!思来想去,又只有老二柴卯生的条件最合适——主要是来自两方面的原因。其一,能配得上邬家大女子年龄的,非老二莫属;其二,从本家的情况看,老二也是能走出去的那个。老大柴晋生从小学习成绩良好,将来肯定能考起学、能吃上国家饭。而老三柴金生生来就双脚有问题,谁家要个残疾人去?日后只好留在家里继承家业了。唯有老二这个看起来最“没着落”的人才有这个机会。要是他真去当了人家的上门女婿,也可以为家里减轻一分负担,因此,父母亲当即就觉得这个到手的名额一定不能浪费掉。
得知自己要出使邬家,柴卯生并没表现出有异常的举动来,其实他是在心里偷着乐的。在家时,柴金生仗着自己年龄小、又带了点残疾,常常与他这个二哥过不去。他心里是不是已经想好了、一定要把自己给撵走呢,他是不知道的。而每次柴金生惹的祸,父母都把罪责怪到他头上。的确,他不止一次地动过要离家出走的念头。另外,他也恨自己名字中的那个“卯”字,别人常常把他叫作“卵”——这可不是个什么好字。农村骂人的口头语,就有“卵的”一说;说那个人不靠谱、没前途,也会以“卵人”相称。只有当自己换个环境,或许那个“卵”字才会失去意义。果不其然,他去邬家后,很快就被改名为“邬贵臣”了。就像以前父母给他取“柴卯生”的名字一样,他到新的人家后,取“邬贵臣”的新名字时,那家的父母也同样没征求他的意见。他们只说“贵”是字辈,而“臣”与“诚”同音。
“那我们的大哥,是啥意思?”听了二哥邬贵臣打回的电话,又似乎是经过仔细琢磨后,三弟柴金生在过了两三分钟的停顿后才这样问道。
邬贵臣在给他这个三弟打电话之前,是认真准备过了的。尽管如此,他还是在电话中相当谨慎,心跳得咚咚响,生怕多年不见且没联系的弟弟会把他说的话一口就给回绝了。
他已经从三弟的问话中觅到了一线生机。这使他心中立刻扬起了欢乐。他带了点兴奋的口吻说:“大哥说,容他考虑考虑。听那口气,不会有多大的意见。再说,我们的大哥什么时候有过不同意见了?家里的任何事,以前他就不爱管,这你是知道的。搞不好,他知道自己身份变了,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他毕竟是我们的大哥。再说这又是关系到爹妈的事,这次他不可能不管吧?”
邬贵臣的心里打着鼓。弟弟在给他踢皮球呢,这可不是他在家时,见到的那个锋芒毕露的弟弟该有的表现。难道弟弟还在跟他记小时候的仇,才拿迁移父母的坟地这事来报复?如果他真愿意听大哥的意见还好办,想必大哥在这件事上的意见,与他平时在处理其他家事时爱和稀泥的态度如出一辙吧!或许自己应该回头再去找找大哥,他的态度可能就更加明确了——这种明确的意见对自己将是有利的。问题是,金生的心里真会拿大哥当回事吗?
解铃还须系铃人,或许真正的解铃人当是金生莫属。道理很简单,自从父母过世后,真正的当家人就是金生了——他成了柴家的继承人。要是他出面阻止,迁坟的事十有八九是搞不成的。
他不得不拿出自己的杀手锏来。大哥与弟弟没有立即同意的原因,很可能是不想来分摊这笔迁坟的费用,故而才采取拖延术吧!
“我已经想好了,这次两个老人迁坟的所有开支,都由我一人来承担……”
既然迁坟的费用都已经明确了,那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呢!他这样想。
很快,柴金生又有些警觉地发问:“为什么?”
真没想到啊!二哥的举动,让他颇感意外。
“什么‘为什么’?对他们二老做点事,不应该有什么惊讶的吧!他们养育了我们,一生辛劳,连死了所葬的地方,都不如人家的好,我有愧啊!”
柴金生沉默无语。却在心里想,二哥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了?
一阵沉默之后,他又开口说道:“这样吧,事关重大。容我也仔细想想。也许大哥说的‘先仔细想想’的意见是对的。我得看看他怎么说。”
三
大约四五天之后,柴晋生和柴金生,都向邬贵臣打去了电话。前者的电话打得要早些,后者是在邬贵臣都有些忍不住想打第二次电话去问询时,才磨磨唧唧地打了过来。
不过,还好。他们原则上都同意了迁坟的事,只是柴金生委婉地提出的那个要求,是邬贵臣没有想到的。
柴晋生在电话中说:“我没意见。只是这次得请一个好的风水师来看看,在村里一定要挑一处好的风水,最好把父母俩葬在一处,能葬成合墓坟最好。一劳永逸地把他们安葬好,这事就算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