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桃源】桃花诗岛(组诗)
一
潮声啃礁石时,桃根往石缝里钻——
攥紧那枚锈锚,锚齿卡着半粒桃籽,是戴安全帽的人三十年前按进沙的。
他说推土机碾过老屋墙基时,这籽还嵌在墙缝,缠着他爹修鞋摊的麻线,
“花谢时,粉能埋住钉锤的影子,针脚里都裹着桃香”,指腹磨破的血渗进沙,
和籽一起抽芽,如今瓣尖悬着的淡红,是血没干的痕。
风把花瓣吹向岸,有的卡在“新城规划”标语的破洞,粘在挖掘机斗齿;
有的飘进工地伙房,落在戴安全帽的人遗落的蓝工装口袋里——
袋底还塞着半张旧照,照里他爹蹲在桃树下,老花镜映着花影。
石缝里的根还在钻,缠着锚,缠着浸血的沙,缠着锚孔里的麻线,
那线曾缝过修鞋摊的帆布篷,现在缠在桃根上,像根不肯断的记忆。
涨潮夜,锚齿上的籽壳被泡软,漂着,缠在桃叶成半透明的斑;
沉底的被鱼吞了,鳞上便映出修鞋摊的影:钉锤敲鞋掌,花落在鞋帮,
和麻线缠在一起。戴安全帽的人没再来,只在某个潮晨,
桃枝挂着顶湿帽,帽檐积水晃荡,是他含雾的眼,望着石缝里的根——
那根攥着锚,攥着籽,攥着每一粒藏着旧影的沙,知道只要根没松,
海就漂不走被推土机埋了的,开花的清晨。
二
素衣人磨的墨里,掺着碎玻璃碴,是新楼盘废墟里捡的——
曾是窗,映过贴春联的手,映过孩子数星的眼,如今在墨锭下发亮,像半睁的眼。
纸是拆迁户的账本,泛黄页上留着“买桃苗”“收花瓣”,他写“玻璃碴里的月亮”,
墨碴划破纸,血渗在“月”的撇钩,晕成红圈,像楼盘倒塌时,窗里迸的火星。
鸟衔来半张焦照,落在他肩:穿碎花裙的女人站在桃下,笑被火烤卷,
背景桃树焦黑,却顶一朵没谢的花——是戴安全帽的人照片里的女人,
他认得那裙角的碎花,和账本里“给她做新裙”的字迹对得上。
他把照按进墨,让焦痕浸墨,再铺在礁石——潮来,水漫过纸,
女人的笑溶解,和玻璃碴缠在一起,渗进石缝,结成晶,裹着花影与焦痕。
礁石旧字被墨盖了,新字又被潮磨,他接着磨墨,碴越磨越细,
墨色深得映岸上火光。墨锭断时,露出半粒桃核——是三十年前那粒籽结的,
核上沾着没褪的粉,像滴藏在墨里的泪,泪里裹着账本上“桃苗”长出的芽,
裹着焦照里桃花没灭的魂,裹着每粒玻璃碴映着的,被楼群埋了的,开花的黄昏。
三
桃林的雾,是从旧锁芯里渗的,锁是从岸上旧门卸的——
有的锈剩锁芯,有的挂着半截钥匙,齿痕卡着老屋的木屑,那是奶奶陪嫁箱的锁,
刻着桃花,她总说“这锁能锁住好日子”,却锁不住推土机碾过的声响。
孩子攥着麦芽糖,粘住那把铜锁,锁是风从雾里卷来的。
他追锁跑,雾浓得抓不住影子,林径分岔:一条飘着奶奶的童谣,
“桃花开,茶篓满”;一条晃着楼盘塔吊的黑影,传来剪彩的喝彩。
雾里的声在打架:“屋里的茶还温着”“新楼有落地窗”,哭的是奶奶找箱的哽咽,
笑的是开发商举着的酒杯。
铜锁忽然发烫,掉在地上弹开,滚出半片桃花瓣——
是三十年前那棵桃树上的,瓣尖沾着修鞋摊的麻线,和素衣人墨里的粉一个色。
他顺着锁芯指的方向走,林径收窄,每棵桃树上都挂着锁:
有的锁旧鞋,有的锁布偶,有的锁半本童话书,书里画着桃花林。
林深处,奶奶坐在桃下织毛衣,箱子敞着,装满晒干的桃花,
“你看这瓣,是那年给你缝在衣角的”。话音落,雾涌上来,她的影变淡,
像墨融在水里,只剩没织完的毛衣搭在枝桠,针脚缠着雾,缠着那片带麻线的瓣,
缠着每把锁里藏的,没被雾吹走的,开花的年轮。
四
老人的鱼竿是桃枝做的,钩上挂着半块砖——
砖缝嵌着桃花瓣,是从老屋墙根挖的,那年桃花谢时,女人在墙下晒茶,
瓣落进茶篓,和砖缝的泥缠在一起,砖上还留着她晒茶时坐的痕。
他说新楼盖好那天,他摸进电梯,镜子照不出他衣摆的花影,
落地窗映着车水马龙,亮得像块冰,照不进远处的桃林。他在楼道转三圈,
找不到家门——门牌号是新的,邻居是陌生的,连月亮都比岛上的亮,
冷得没一点温,不像那年,女人在桃下晒茶,月光落在茶篓里,暖得发甜。
夜里的潮,带着火葬场的烟,落在水面成火星,他把鱼竿往火星处伸,
砖碰着火星,烧起暗火,烧着瓣,烧着嵌在砖里的茶影,烧出的灰,
像黑蝶围着鱼竿转。烧剩的砖上,瓣成了灰,却留着花的形状,
像枚烧烫的印,印在他掌心,印在他望岸的眼——岸上火光里,
新楼的窗亮着,却没有一扇,映得出桃林的影。
月亮升到头顶时,他把砖埋在桃下,埋砖的地方冒芽,
芽尖顶着灰,像顶着没灭的火。他怀里的照片发脆,女人笑着站在桃下,
背景老屋的烟囱飘着烟,和现在桃树上的雾缠在一起,分不清哪是烟,
哪是雾,哪是他眼里的泪,哪是砖里钻出来的,带着灰的,开花的魂——
那魂缠着锚,缠着核,缠着锁,缠着每一粒藏着旧影的沙,
在潮声里,守着这片岛,守着所有被时代埋了的,开花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