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时光】南疃记忆(小说)
深秋的夜晚,一弯新月刚刚升起,墨色的天幕高挂着,明亮的星子在夜幕上闪耀,向夜空传送着美丽的莹光。山野的景物在微光中或明或暗地显现,地里的玉米、大豆、高粱都有半人高了,随风涌动,像大海的浪潮,形成了无边无际的青纱帐。晚风轻轻吹来,庄稼发出“沙沙”的声音,庄稼的清香在空中弥散,多么美好的乡村夜晚。远处清水河自西向东流淌,清凉的水汽漫散在空中。
山路幽暗,远处一行几人快步走来,他们一边走一边低声交谈。
回去就马上召集民兵和积极分子开会,一刻也不能耽搁。
说话的是南疃庄支部书记于修为。于修为高高的身材,壮实的身板,脸膛黝黑,是个精明能干的庄稼人、老党员。
是,越早越好。
回去就分头召集。
回答的俩人是民兵连长赵大江和妇救会主任刘玉莲。
赵大江魁梧的身材,说话气量大,走路带着风,人送外号铁大个。他们都是平原农民的装扮,却有军人的身姿,腰板挺直,走路扯风。他们的脑海里一路上都在过电影,不时回放着开会的情形。
1942年的秋天,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鬼子对根据地加紧防范,秋季大扫荡又开始啦。区里刚开完会,他们三人一起返回,要立即传达区委会议精神,组织反扫荡工作。
他们快速走在夜幕下,虽然微风吹着,但身上还是出了汗,只听着脚步声嚓嚓地响,他们的心情十分焦急,恨不得马上到村。离村庄还有两三里地,突然从南疃庄方向传来几声枪响。
隐蔽,有情况。
三人马上躲到暗处,伏下身子向高坡摸过去,向村庄方向远望。三个人同时惊呆了,村庄里火把明亮,人影绰绰。于书记叫道:不好,鬼子进村了。他们都一下子蹲坐在地上。
刘玉莲焦急地说,我们三个都出来开会,村里只有民兵小队长和几名党员,还有八路军的两名伤员。鬼子进了村这可怎么办?话音带着微微的颤抖。刘玉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家里种着几亩薄田,平时男人也在集市上卖些草席,草鞋之类的,帮贴家用。照看孩子的事儿都是公公婆婆帮着,她可以少操些心。刘玉莲是个要强的女人,处处不落人。她长着一对大眼睛,红扑扑的脸上显露着淳朴与倔强,一副农村人的憨厚样子。
赵大江答非所问,咬着牙说,村庄又要遭殃了。
三个人蹲在坡下开了一个紧急会议,商量后于书记果断布置道,我向八路军联络点送信,大江和玉莲你们二人摸黑进村,摸清情况,玉莲尽最大努力,组织群众钻入地道,带出的群众越多越好。大江尽快联系组织民兵和敌人周旋,掩护群众,减少损失。
他又迟疑了一下说,我们的家属先不要考虑,尽量救出乡亲们吧。话音里带着决绝。
他俩坚定地点头说,行!
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传递着心声,然后快速分头行动,不多一会儿便都隐没在夜色里。
赵大江和刘玉莲心急如焚,踩着荒地上的荆棘草丛,跌跌绊绊摸到村后的树林里,赵大江奋力攀上大树向村里望去,发现村边的打谷场上有200多口人,两挺机关枪架在前面,四面鬼子持枪面对,大狼狗在鬼子的身边转来转去,靠前站着五花大绑的几个人。鬼子军官和翻译像恶魔似的站在前面,审问被绑之人,一定是找八路军和抗日分子,看来今天鬼子要血洗村庄,一场劫难不可避免了。赵大江血液上冲,拳头握得咯咯响,一拳砸在树上,只听到咔嚓一声响。刘玉莲赶紧问他情况怎么样?
赵大江滑下树,刘玉莲扶着他摇晃的身躯坐在地下,由于痛苦和愤怒,赵大江沙哑着嗓子说,鬼子包围了村民,我们要尽快想办法解救他们。
刘玉莲思考着说尽量利用地道才行。
赵大江稍微和缓了一下精神,又说,打谷场旁边儿碾盘下有个地道口,这棵大树旁也有一个地道口,赵大江指着不远处说,乍一看,隐蔽的巧妙,很难发现。(南疃庄的地道四通八达,有许多隐蔽的出入口)。我从这里向鬼子射击,把鬼子的火力引到树林里,你从地道里的碾盘口出去,带领一部分人从那里钻下去,能多安排几名党员积极分子,带领其他人钻入另外就近地道口最好,尽量减少损失,不要暴露出入口。又想了想说,通知民兵钻地道,到这个树林出口处与我集合,打外援与鬼子周旋。
赵大江焦急的神情,让刘玉莲看着也心慌,但还是强压着内心的慌乱,镇静下来。
刘玉莲点头说记住了,望着赵大江关切地说,大江兄弟,你也要注意安全。赵大江紧紧握着她的手说,你的任务更艰巨,保重!
刘玉莲迅速钻入地道,向碾盘口行动。赵大江想,她大约需二十分钟过去,时间必须接上。又摇晃着站起身,他口渴得很,嗓子都在冒烟,就扯了一把树叶塞到嘴里嚼着。打谷场上揪着他的心,他又一次爬上树,这时打谷场发生了大动静。鬼子把其中三个绑着的人拉到前面,举刀要砍,人群中爆发出惊呼声,鬼子的机枪对准人群,呜里哇啦地叫骂。
鬼子用枪托使劲儿砸那三个人,两个人已经倒地,鬼子挥刀砍向站立的人,一股血液冲天喷出,人群中哭喊之声四起。赵大江差一点儿从树上摔下,他痛苦地咬着嘴唇,大声骂着,操你奶奶,日本鬼子!大江手中握着手枪,都攥出了汗,可是不能开枪,他算着刘玉莲的速度,快到那边了吧。
大江又缓缓爬下树,紧紧皮带,握紧手枪,他想要把敌人的火力吸引过来,首先要暴露自己,想着也许要献出生命,但也必须这样做。这时夜风刮得紧了,猫头鹰的叫声凄厉瘆人,赵大江全身打了个寒颤,这是极度的痛苦与仇恨交织的心绪,他的俩眼都快喷火了。这时他又一次向树上爬去,去迎接这一场生死搏斗。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打谷场,也在睁大眼睛搜寻自己的亲人,父母年迈,妻子带着三个孩子,不知是逃出来了还是在人群里。自己家里有地道口,也许他们逃出来了,是在树林里或者是更远的庄稼地里?他不敢分心,极目注视着鬼子的一举一动。鬼子又拉过一个绑着的人,一顿哇啦后举刀乱刺,刀又一次高高举起了,赵大江举枪瞄准鬼子的脑袋,“啪”一枪,鬼子应声倒下。打谷场上立刻乱了,鬼子的机枪响起,有人大喊趴下,乡亲们都趴下滚动着就近隐蔽。
大江一只胳膊搂紧树,一只胳膊继续向鬼子射击,吸引敌人的火力。奇怪的是打谷场的四周也响起了枪声,都向鬼子射击,鬼子兵好几个应声倒下。鬼子蒙了圈,以为八路来了,马上分散卧倒在掩蔽处,掉转枪头,向四面回击。怎么这些枪声四零八落,都是零星的?地道里有民兵?大江感到纳闷儿。
这确实是钻入地道逃生的几个民兵,当鬼子汉奸在街里喊叫的时候,赵志刚张万明他们迅速钻入地道,逃了出来。但人单势弱,他们各自都没有最早开枪,心想先选择好最佳射击口,守在这里盯紧敌人,等待时机。当听到村北有了枪声后,他们也立刻将仇恨的子弹射向敌人,颗颗爆头,可恨枪支太少,解救不了大部分群众。
刺耳的枪声划破夜空,人们的哭喊,鬼子的叫嚷,村狗的狂吠,打破乡村夜晚的宁静。打谷场上群众就地卧倒,向四周滚动,赵玉莲钻出地道,爬向人群,低喊一声,钻地道!大家醒悟过来,就近钻地道的,钻青纱帐的,向沟渠里爬的,四散逃开。
鬼子的机枪疯狂扫射,地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活着的人碾着鲜血向四外爬。这时鬼子的小队已向村北开火反击,机枪也掉转方向向赵大江扫射。赵大江不停转换地方射击,被敌人的机枪压制得抬不起头,情况越来越危急。
刘玉莲快速爬到一位民兵身边,抓住他低声说,你们钻地道到北树林里找赵大江,紧接着又向别人身边爬去。她多想找到自己的亲人,七十多岁的公公婆婆身体不好,带着她两个年幼的孩子,他们还活着吗?可这时哪能救得了他们,她尽力完成着自己的任务,不停地挪动着身体去帮助别人,去寻找党员同志,下达通知。她看到几名党员和积极分子组织群众转移,拖拽着受伤群众爬进地道。大部分群众转移到不同隐蔽处,谷场上剩了几十具尸体,暗影下顿时阴森可怖,空气中血腥刺鼻。
在这危急时刻,于修为带领八路军小分队赶来了,他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看到赵大江后,急着问:
大江怎么样?
于书记、刘排长,你们快上树看。
树林里枪声激烈,鬼子集中火力扫射过来。可鬼子在明处,八路和民兵在暗处,他们躲在大树后或高坡下。
八路军刘排长大声说,虽然我们的炮火不够猛烈,但可精准射击,给鬼子沉重的打击。
八路军和民兵也不断有牺牲负伤的,于修为站在前沿,靠着大树射击,左臂突然中弹,被八路军卫生员发现后,扶到后边儿包扎。
赵大江与刘排长英勇顽强,带领大家在树林里迂回,和鬼子英勇拼杀。由于夜晚情况不明,鬼子不敢恋战,一个小时后枪声沉寂下来,鬼子撤了。
这时地道里的情形十分混乱,有的从碾盘口进来,有的从村口的红薯窖里进来,有几个是从玉米地里的洞口进来,另几人是从别家院子里的地道口进来的……钻入地道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满身血污,还背着抬着伤者,个个死里逃生。进入地道后,都向中心汇聚,这个中心点就是防空大洞,距离村后树林里的出口不远。这里的空间较大,有备好的灯盏,有休息室、伤员包扎处理室。
人们带着伤痛血迹一瘸一拐聚拢过来,有失去亲人的,有被子弹打中的,发出压抑的呻吟,女人们在低低哭泣。由于失血、悲痛、惊恐,人人面如土色,伤心欲绝。被分组安歇好,这时大家才想起妇救主任刘玉莲,却不见了踪影,正在焦急之时,撤回来的刘大娘、小孙子和刘家二婶子一起哭诉,刘玉莲被鬼子杀害了,牺牲在离碾盘不远的地方。牺牲时她正拉着一个受伤的乡亲,要进入地道,被鬼子都射死了,大家没有抢回她们的遗体。
洞里的人抑制不住都哭了起来,纷纷诉说刘玉莲为了大伙儿转移,在打谷场上不停移动爬挪,引起了敌人注意,被鬼子瞄准,打死在碾盘口。人们一边哭一边诉说着敌人的罪行。
原来天刚擦黑,鬼子没用一枪一炮就包围了村庄。人们正在做晚饭,全村的狗突然汪汪汪狂吠起来。
皇军让老乡都出来,站到打谷场上,屋里一个不留,统统的出来!汉奸在扯着嗓子鬼叫。
八路的不要隐瞒,隐瞒的格杀无论。鬼子也在狼嚎。
尖啸的叫喊骤起,划破了刚刚降下的夜幕,群众顿时惊恐万分,孩子们哭爹喊娘,大难临头,无处逃生,村子里一下被恐惧的阴影笼罩起来。
民兵和积极分子赵志刚张万明贺永青几家,家里有地道口,拿着枪快速转移,两个八路伤员也从地道里安全撤离。(地道口的设计,当时只安排在积极分子家庭,考虑的是保密性。如果家庭不可靠,一旦泄了密,将对村里整个地道具有破坏性。其次考虑的是隐蔽性,所以只有部分人家有地道口。)没有地道口的家庭正在犹豫,鬼子已经破门而入,他们用刺刀到处刺挑,几只狼狗也紧随强盗狂吠,人们的惨叫声,哭喊声,充斥村子的上空,空气紧张到极点。跟着许多老少便被鬼子推出了房间,拥向打谷场。
几个脾气倔强体格强健的人,反抗鬼子的推搡,被鬼子用刺刀逼着五花大绑起来,属于反抗分子,绑起来要杀一儆百,被鬼子推在了人群前面。敌人把群众围在中心,前面架好两挺机枪,四周是鬼子的岗哨,大家知道插翅难逃,鬼子又要血洗村庄了。
这时汉奸翻译大声叫嚣,皇军已经了解情况,南疃庄藏着八路伤员,藏在谁家必须交出来,不然按窝藏罪全家杀头。
谷场上安静极了,没有一个人说话,空气压抑得快要爆炸。鬼子没耐心,嚎叫着拉过绑着的人,不停地殴打,又把没有倒下的冯大山拉前去,二话不说咔嚓一声砍了头。血淋淋的头颅在滚动,尸体喷涌着血柱不倒。妈呀!哎呀!嗷,嗷嗷!妇女孩子们尖叫声,哭喊声混成一片。高宝根,冯家汉,六爷爷几个老人扑通扑通地摔在地下,他们被吓晕了过去。
鬼子的血腥嗜杀,让人不寒而栗。人们的心脏被攥紧了,在痛苦地抽搐,内心更多的是仇恨,眼里充血,恨不得咬鬼子几块肉,这血海深仇永生难忘。大家咬紧牙,谁也不说话,左就也是一个死,都抱定了一块儿死的决心。
时间滴滴答答过去了十多分钟,打谷场上死寂一片,空中弥漫着死亡和恐怖的气息,人心惊惧,不知鬼子又要把魔掌伸向谁。这时鬼子军官阴笑着,又把一个人拉到前边儿,是民兵小队长曹德兵。鬼子对他又是一番侮辱、殴打,举起刀正要砍他的头,只听到啪一声,飞来一颗子弹击毙了鬼子。这回是鬼子一片惊呼,大骂八嘎!原来那正是民兵连长赵大江的一枪,一下要了鬼子军官的命,救了曹德兵。
又有人说,曹德兵后来也被鬼子机枪扫住了,不知死活。
哎,大家又伤心地哭了起来,也不知死了多少人,都是谁?家家都是灭顶之灾啊。七嘴八舌地骂了起来,这些豺狼强盗,灭绝人性的东洋鬼子。人们边哭边擦拭着自己脸上身上的血迹,洞里准备着水,被人分给大家喝。伤胳膊断腿的人不住地哼哼,喊着疼呀,快点儿救救吧!乡亲们呀,这可怎么活呀!
人们痛苦的呻吟声,低声的哭泣,孩子们受惊歇斯底里的哭喊,混杂着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大家的胸腔被填得满满的,痛苦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