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最美】农民的种麦(散文)
“双节”到了,长假开启,在外工作的游子们纷纷回了村,一来探望年迈的父母,二来帮着家里种麦——老话常说“收种为大”,这种麦可是农家人天大的事。
这几年的气候着实反常,有时连着几个月甚至大半年滴雨不下,土地干得裂出一指宽的缝;有时又像断了线的珠子,有时天跟个没娘管的孩子似的,没黑没明地下雨,一会儿小雨转中雨,一会儿又中雨转小雨,淅淅沥沥没个停。不过好在这几年农民日子宽裕了,家家户户都盖起了结实的砖瓦房。要是搁在十几年、二十年前,这么连番下雨,说不定得塌多少土坯房,哪像现在,用时髦话说,农村里压根找不着一间危房了。
今年算得上特殊年份,从去年冬天到今年麦收,下过的雨屈指可数。用村里老人的话说:“也就够把路上的尘土压一压,落到地里头,连土层都润不透。”天不下雨,麦子肯定减产了,这毫无疑问。
不知不觉又到了种麦的时节。在关中农村,尤其是宝鸡这一带,种麦大多赶在国庆节前后。当然也不能死搬硬套,得看天行事——要是连着晴好,土壤墒情合适,就赶紧下种;要是赶上连阴雨,就得往后拖拖,免得种子在泥里发芽慢。
农人种麦的谚语很多:“麦种泥窝窝,来年吃馍馍。”麦种迟了也有“隔月种,同月收。”这都是农人总结出来的麦种经验。
我学种麦,是打小跟着父亲耳濡目染的。记得中学刚毕业那阵,还是生产队集体制,队里给我家分了一亩五分口粮田。就这一亩多地,父母看得比啥都重要。父母白天在队里挣工分,傍晚收工回来,扛着锄头就往地里跑。
有一年秋收刚过,种麦的时节不等人。父亲跟队长打了声招呼,趁着中午吃饭的空档,借了队里一头老黄牛。我们把麦种均匀撒在翻好的地里,父亲牵着牛,用犁把土浅浅翻了一层,麦种盖上了土,又用磨在地里来来回回磨了一遍,把土压实,让麦子出芽。
哪成想,麦子种下去才两天,真就下起了雨,一下就是三四天。雨势不大,却把地表的土拍瓷实了,许多麦子出不了苗,怎么也顶不破板结的土层。父亲从邻居家借了磨,在磨盘上压了几块石头,让磨盘更沉些,好把板结的土壤创破。让麦好出苗。
父亲在磨盘左边拉,我和母亲在右边拽,那一亩五分地,父亲领着我们磨了两遍。
后来的事应验了“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句话。我家那一亩五地的麦苗,齐刷刷地冒了出来,绿油油的很诱人。隔壁隔两家的地块,主人家那会儿正好外出,没来得及碾地,麦苗出得稀稀拉拉,村里人都打趣说“跟晴天转多云似的”——一垄有苗,一垄没苗,好不容易长出来的,也是黄黄的,好像得了大病似的没力气。
你想啊,地里没苗,哪来的收成?那年我家麦子大丰收,而那家的收成,比我们少收了近乎一半。
打那以后,父亲在村里出了名。大伙见了他就说:“真是胡萝卜调辣子,吃出没看出,还是个务庄稼的高手哩!”说实话,当年磨地的时候,我打心底里不愿意去——一方面是累,另一方面,看见别家都没碾地,就我们家费劲折腾,总觉得没必要。我耷拉着脑袋,一脸不乐意,要不是母亲在旁边哄着,说“跟你爹学学,以后用得上”,我说啥也不肯去。
父亲看出了我的心思,一边拉磨一边讲笑话逗我,又絮絮叨叨地跟我说种麦的门道:什么时候撒种子合适,怎么看云识天气判断会不会下雨,一亩地该撒多少种子才不稠不稀……可我那时候满脑子都是别的想法,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心里琢磨着:我才不学种地呢,以后要去外面干“大事”。
那会儿,我一门心想当兵,想穿上绿军装,当一名光荣的人民解放军,保家卫国。至于种麦、务庄稼这些事,我一概不上心。每年一到冬天征兵的时候,我都早早地去报名,积极性高。
有天晚上,月光从天上晒下来,大地像披了层银辉色的纱衣,星星在月光下都显得没那么亮了。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屋里投下一道长长的光带。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当兵的场景:仿佛自己已经穿上了笔挺的绿军装,头上的五角星帽徽闪闪发亮,军装两边的红领章格外耀眼,村里人见了都投来羡慕的目光,我站得笔直,别提多威风、多潇洒;又仿佛自己扛着枪,在训练场上摸爬滚打,练得满身是汗,之后又跟着部队上了战场,冲锋陷阵。
可那几天,正好是种麦的大忙时节,我家的地比往年多了几亩,父亲本想抓住我这个“壮劳力”,先把麦子种完再说。但我一门心思扑在征兵上,把种麦的事抛到了脑后,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当上兵。
我报了极大的希望,天天去村委会打听消息,去镇上招兵办看结果。可等名单出来的时候,阴差阳错,上面没有我的名字。我不甘心,跑到镇上的征兵办问了好几次,接兵的干部无奈地说:“名单已经定了,没办法更改,你明年再报名试试吧。”
我憋着一肚子气回了家,蒙头睡了两天。还是母亲最懂我,她坐在床边劝我:“别伤心,按你的年龄,还有好几年机会呢。”劝完,她又轻声说:“起来帮帮你爹吧,地里的麦子还等着种呢。”
我知道,兵没当成,再生气也没用。父亲也没怪我,只是把我从床上叫起来,让我跟着他一起撒化肥、联系拖拉机。那时候种麦已经半机械化了,有拖拉机翻地、播种机下种,比以前省了不少力气,也不用像过去那样全靠人力。
第二年我又满怀信心的去报名、体检,最后还是没有去成,我被淘汰了,我真不懂为什么。
最后我托一位领导打听,原来舅舅误带“四类分子”帽子,政审过不了关,那时是政审是一票负绝制,六亲只要一家不合格,就会取消资格。
眼看当兵的希望落空,正巧那年镇上有家乡镇企业招工,我总算进去上班了。那年国庆节放假,我特意回了家,帮父亲种麦。这几年跟着父亲在地里摸爬滚打,我也慢慢掌握了种麦的门道:知道种完麦子后要把地头的边角整理好,撒上种子补匀;清楚一亩地该上多少化肥、下多少种子才合适。虽说谈不上炉火纯青,但就算父亲不在地里盯着,我一个人也能把种麦的活干得妥妥帖帖。
那年种麦的时候,刚下过一场小雨,太阳出来后,天气格外好。秋天的阳光不燥不烈,温柔地洒在身上,舒服得很。过了两天,地里的土表层微微发白,正是种麦的最佳时机。我在路边拦了辆大型拖拉机,师傅手脚麻利,没一会儿就把十多亩地旋好了,土块打得细碎均匀。旋完地,正巧有台播种机路过,我赶紧拦下来,让师傅帮忙把种子播上。剩下的就是细致活了——整理地头的边角,把和邻居家地块交界的犁沟校准,免得以后起争执。
三天时间,种麦的活顺顺当当干完了。父亲全程跟在旁边,看着我忙前忙后,一个劲地夸:“我娃到底长大了,懂事了,这些活总算不用我操那么大心了。”
那年真是天随人愿,事事顺心。麦子种下去的时候,土壤墒情正好,苗出得特别好。一行行绿油油的麦苗,像一条条碧绿的彩带,整整齐齐地铺在广阔的田野里。刚冒头的麦苗尖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就像一颗颗透亮的珍珠,在阳光下闪着光,格外讨人喜欢。
没过几天,老天爷又下了一场透雨,农民把这场雨叫“封口雨”。这场雨太关键了,让刚出苗的小麦稳稳地扎下了根。要是没这场雨,用农民的话说,“麦子就掉根了”——根扎不牢,再不下雨,麦苗就会大片大片地枯死。
麦根扎牢了,农民的心也踏实了。村里到处都是欢声笑语,田埂上碰见的农人,脸上都带着藏不住的喜悦,互相打招呼:“今年的雨下得及时,麦子肯定能有个好收成!”
最近这几天,雨下得不少,看来今年又能种出好麦子。墒情好了,种子发芽率高,农人种麦时的下种量自然就少了,既节省了种子,又不用担心麦苗过密。前几天,我去镇上买了麦种和拌种药,回家后把种子和药拌均匀,放在太阳底下稍微晒了晒,就等着合适的时机下种了。
父亲虽然已经去世十多年了,但他教我的那些种麦经验,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前几年,我种了十多亩麦子,从翻地、下种到除草、施肥,全是我一个人打理的,一点没出岔子。
前一段时间,我已经把地里的杂草除干净了,地头也重新修整了一遍。用农人的话说,就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着到了时节,把麦子种下去。
说句实在话,农民种麦,真的太不容易了。从选种、拌种到翻地、下种,每一步都得操心;种下去之后,还得盼着天公作美,既不能旱着,也不能涝着;等到麦苗长出来,又要担心病虫害、担心倒伏……
后来,我虽然在乡镇企业上班,但每到种麦的时节,总会抽时间回家,把家里的几亩地种好。看着地里的麦苗一天天长大,就像看见父亲当年牵着牛在地里劳作的身影,也想起自己年轻时的那些心事。种麦这件事,早已不是简单的农活,它藏着父亲的教诲,藏着农村的峥嵘岁月,更藏着我们这代人对土地最深的眷恋。
今年的种麦时节又要到了,我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就等着一场好天气,把种子播进土里,等着它们生根、发芽,长成一片绿油油的希望。我知道,只要用心去种,土地就不会辜负人——这是父亲教我的道理,也是农民世世代代传下来的真理。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