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生命的颜色(散文)
1
当我的思绪回归山野的时候,大巴车已经穿行在陕甘交界处的灵官峡。说起灵官峡,和我一样年纪的人都应该有着深刻的印象。在上小学时,语文课本中学过一篇课文,是杜鹏程的《夜走灵官峡》。《夜走灵官峡》不过两千多字,情节也非常简单,文章除了开头的二百多字来描写灵官峡工地紧张而热烈的劳动场面外,大部分的笔墨都送给了一个不过七八岁的铁路工人的孩子——成渝。在这个位于灵官峡绝壁间的山洞里,我和成渝断断续续进行了不到两个小时的对话,通过一个侧面生动地反映出几十万筑路工人和家属的精神风貌。在这个晴天也只能看见巴掌大的一片天的灵官峡,在这个风雪交加的黑夜,在石洞里忍着困意看顾妹妹的成渝,在万丈绝壁上打着炮眼的爸爸,变成了雪人却坚持指挥交通的妈妈,他们都在各自的岗位上,为国家的铁路建设贡献力量。而此刻,灵官峡陡峭的山崖正处于雨后初晴时段,裸露的岩石一溜儿一溜儿的,在阳光下闪烁着光晕。这种光晕下的岩石皮肤成为深沉的褐色,斑斑点点,甚至于有着水流的印渍。裸露的岩石所占的面积极少,只是星星点点的痕迹,就这极少部分的跃入眼帘,总是那么从容厚重,透着水汽的阳光在反射,在折射。阳光熠熠,树木流翠,漫山遍野,沿着嘉陵江上游的山野蜿蜒起伏。一头直指嘉陵江源头的秦岭山脉,一头直指重庆市朝天码头。
如果细分的话,我想我所经历的路途应该是北起宝鸡至四川梓潼的陕川路,汉刘邦在故道基础上打通的陈仓道,由陈仓南出散关,经凤县、两当、徽县、略阳接沮水抵汉中,不仅留下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经典战例,也为刘邦奠定由故道出,还定三秦的历史。
我总有种瞬间的失神,是这一座跌宕起伏的山崖站立的阳光和中秋时节依然丰茂的绿意。这种绿意不是静静徜徉在八百里平川的街边景、道旁树可以仰视的力量,这些行走在岩石上的树,经历了许多风霜雪雨的考验而凝聚着野性,以秦岭山脉独有的铁匠木沉浸的冷静与祥和,但依然挑着细碎的叶片带着刺,树身传承着这份秉性。“铁匠木为常绿或半常绿乔木,高达15米。小树长势旺盛,冬季不落叶。生于海拔1000—2500米的山地阳坡或干旱河谷地带,如秦岭、巴山、金沙江、南盘江河谷等地”。或许就是这种树种的特点,早就注定了其生长的缓慢。更夯实了我的理解,铁匠木就是为装饰岩石而生的。了解了铁匠木生长的环境,我就有了对铁匠木的一种敬意。敬畏铁匠木,一是因为我熟悉这种树种,二是其生长的缓慢性与不畏环境的恶劣的坚毅,三是与苍松翠柏一样四季常青,为原本荒芜的岩石披上绿装,在一双双审美的眼眸里呈现一派生机勃勃。生命因此而荡开细浪与流沙,像海底的岛屿亲吻海水那样,执着而永恒。
2
我是坐大巴车去宝鸡409肿瘤医院,陪伴弟弟做直肠肿瘤手术的。父母走得早,哥哥去年也去陪伴父母,对于弟弟而言,我就是他最坚实的心理依靠。车辆从县城出发,一直到灵官峡这一段路途中,我的心一只七上八下,胡乱地想着,没有丝毫的心情去欣赏大好河山。但我十分关注那些生在岩石上的铁匠木,不知为何。
弟弟是今年五月份去409肿瘤医院做的检查,确证为直肠肿瘤,不过从医院活检结果来看,并未扩散,有手术治疗的希望。但检查结果也并不是那么明朗,肿瘤位置离肛门只有4厘米多一点的位置,即使手术,很难保留肛门。试想,一个人没有了肛门,成年吊着一个粪袋子,生活的绿色中该怎么去开出一朵朵艳丽的花朵。
根据医生的建议,先做一个月的放疗,休息一月后再做一次化疗,回家继续休息一个月,做第二次化疗。这次就是又休息恢复一个月后,才做这次肿瘤切除手术。值得肯定的是,通过放疗和化疗,肿瘤大大缩小,距离肛门的位置增加到8厘米,这是一个值得庆幸的数字拉长。
事情已经没有了其他选择,路在脚下是唯一的,那就只能搏一次命。
我自认为,弟弟是和我一样熟悉铁匠木的,更懂得铁匠木生长的环境与生长的缓慢性,以及铁匠木的坚硬程度,尤其是干透了的铁匠木,一定比骨头硬多了。我们虽然没有生长在秦岭,但也属于秦岭山脉,家乡的山坡上,那一定是陡而险直的山坡,一定长满了铁匠树。而且铁匠树是我们小时候烧炭最好的树种,成为木炭的铁匠木,黑黝黝的发着光,敲击的话叮当作响,不易碎,适宜运输,这是树种遗传的坚毅。
大巴车驶过灵官峡,进入陕西凤县境内,首先路径羌族遗址。凤县保留有传统羌族特色的石头羌寨,建筑风格融合地域与民族特色,体现古羌人适应山地环境的智慧。
凤县古称凤州,历史悠久,夏朝时处雍、梁二州交界地区,商末属岐封地,周并梁州于雍州,为陇右近畿之地。始皇时隶陇西郡,因故道水设故道县,西汉沿用此名,属陇西郡,元鼎六年(前111)置武都郡后,故道县为其所辖。据《通典•州郡六》记载,凤县“春秋氐羌之所居”,《汉地理志》《汉中志》等典籍也提及当地“迫近戎狄”“多羌戎之民”,表明凤县自古为羌族聚居地之一。两汉时期,凤县形成羌、氐、秦多民族杂居格局,《三国志》《华阳国志》等均记载此地居住大量羌人,是羌族历史文化的重要分布区。
公路沿着嘉陵江一路蜿蜒蛇形,逐渐进入秦岭山脉腹地。我有点疲惫,不在透过车窗张望,只是在心里细数走过的弯弯绕绕。
路上总是透着水汽,湿漉漉的。没有晴朗的豪情,没有晴朗的灵韵,没有晴朗的魂魄。总感觉这条路带着失落,渗透着我的情绪。
路是缺少晴朗而失落,我是因为路在失落而失落。
3
大巴车经过凤县,路基就有了坡度。经过凤州古城时,我只是回眸了一眼。凤州古城,地处秦岭山脉深处、嘉陵江畔及凤凰山脚下,因山水灵秀、栈道兴盛而闻名,是川陕咽喉要冲与秦陇财货枢纽,早在新石器时代嘉陵江沿岸就有人类活动痕迹。在这里,我唯一想到的是与凤凰山而勾连的“凤凰涅槃”这个成语。
我的意识在逐渐模糊,是随着车辆弯绕而产生的睡眠,大致这样理解,是符合生理与心理柔和感官的。我微闭着眼,浑浑噩噩,脑袋在靠背上左右摇晃,像极了失去鞭打的陀螺。
随着坡度的变化,车辆和人流渐渐靠近秦岭的本源,准确地说是山之巅。这时,左右摇晃得愈加厉害,同时也甩走了睡意。睡眼迷离,透过车窗看树木在岩石上绽放。各色树种在山梁徘徊,簇拥者有之,散乱者有之。琳琅满目,一时无法判断其名目。
秦岭——淮河流域,是南北气候的分水岭,足可以体现其高度。一路蹒跚而上,仿佛老年人在夕阳下漫步。不同的是弯绕太多了,扰乱了我的视线。树木高低不同,层次不同,粗细不同。因树种的繁杂,注定叶片的复杂。线形的,块状的,椭圆的,手掌式,狭长的,应有尽有。似乎是一个天然的植物群,汇聚于秦岭,开一场盛宴。
大巴车像一位薄暮者,显得气喘吁吁,但也显得有点精神,一直爬到山顶。一副横幅跃然眼眸:嘉陵江源头。看见这几个苍劲虬髯的红色大字,有着古朴神龙的气息,还透着古树根的雄浑。漫山遍野的绿色一点也没有厌烦秋的脚步,胜似春的装扮,更加倍添厚度与广度。在时间与空间的碰撞中,积淀一种生命的执着,积极向阳。我的脑际忽然冒出一个疑问,在这秦岭山脉深处,一共潜藏着多少个沟壑养育这水源。这些沟壑如同人体的血管,那一缕缕水流就荡漾着生命的鲜红。有几树黄栌在眼前一掠而过,预示着在深秋时节,为秦岭山脉厚植一种红,那是属于著名的北京香山红叶的树种。
大巴车漫过山顶,就是向着下方前行。据说,从秦岭山顶到大散关这十几分钟的车程,要经历左左右右三十几个弯道,而且弯道陡且急,像一个个伸出又收回的臂弯。我不属于心细的人,从没有在车辆经过时细数,随遇而安,或许更加符合满山遍野的绿色的本意。
车路是在山的缝隙中绕行,沿着山的罅隙或者棱角蜿蜒,没有一丝破坏山的整体性。在车辆下行的过程中,我遇见厚厚的雾层。我的眼眸随着浓雾转动,仿佛一座座山梁就在雾里穿梭,一会儿穿过这堆雾层,一会儿又游走进那堆雾层。山在雾中游,雾在山尖坐。山随着雾的迷蒙而动漫,雾随着山的坚毅而执着。自然,总会在某一个时刻与你相遇、相逢,在万千变化中展现那份独有的神韵。山尖在雾里万马奔腾,雾在山尖风情万种。山雾交融,独处一份秦岭之巅的豪情与奔放。沟壑间清流远致,在大散关的某个街角处汇集关于史话的矍铄。浪花朵朵,岩石滑润,一派昂扬向前的水势,一直向着远方,延伸一份追逐。历史与现实在这里,交织一副水墨画图,秀丽隽永。
铁路和公路形成独特童趣,一会铁路在上,一会在下;一会公路在左,一会在右,弯弯环环,环环绕绕,弯绕着秦岭厚重的历史和大散关丰厚的价值,也弯绕着大散关人们的苦与甜。
4
思绪沿着路的弯绕而回旋,不多时,我就到了西安医学院附属医院(409肿瘤医院)。由于今年5月份,我就送着弟弟来这家医院诊疗救治的,有着难以忘记的位置感。
刚下大巴车,妻子就打来电话,问我到了没有。我和妻子嘀咕了几句,就进入医院的大门。坐上电梯,直达住院病房。一眼看见弟弟的精神状态还挺好的,我的心情有着一丝暖意。点滴在一滴滴地沿着输液管流进弟弟的血管,那一滴滴下落深入的液体,吐着清澈,像弟弟此刻的眸子。弟弟告诉我,手术安排在第二天上午。
从5月份发现问题,到一次次地诊疗,我陪在他身边的时候不多,这是第二次。但每一次诊疗回家时,我都会到徽县火车站接他回家。我是有岗位的人,不可能时刻陪着他,有些心理斗争还是需要自己对于生命的理解而建立属于自己的信念。弟弟是土生土长的庄稼人,就应该有着对于庄稼成长过程的理解,像了解庄稼那样去定义自己。风里来,雨里去,这只是人类在劳作中的表现,并非庄稼成长的真实。风餐露宿,日月更迭,晨雾朦胧,夜雨漫漫,那才是庄稼生长的实情。我想,他面对手术的态度,已经渗透了庄稼的意义。
我大概了解了一些,就不再谈论关于病情。病情是一种预判,当打开肚脐那一刻,才能见证真实。
进来一位护士,手里拿着一张检查单,是关于呼吸方面的,这是手术前的最后一项检查。我陪着他下到九楼,做检查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大夫,性情温和,不施粉黛,虽然没有极致的面孔,但也洋溢着和谐灿烂。检查比较简单,就是模拟平常的呼吸,模拟劳累过度的喘息和深呼吸后的爆发力。结果水到渠成,属于正常。
我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快到下午四点了,长途奔袭了将近四个小时,但我此刻不觉得一点累。在病房里安静着,有意无意地浏览着网页,偶尔絮语集聚家长里短。从弟弟的言语和脸色来看,他心里的负重在渐渐消散。我总感觉,人活着,要重于行,轻于心。肢体的疲惫是可以通过睡眠改变的,达到身体愉悦的巅峰,而心理的疲惫无药可救,自救是唯一的通途。我想,弟弟已经在自愈的路上学会微笑。我有时也很偏颇,总感觉面对生命,就得活得像一头土猪。土猪的本源就是丰富餐桌,所以在面对死亡的瞬间,虽然有着挣扎和撕心裂肺,我总认为那是在给人类进行的最后宣言。毫无畏惧,慷慨赴死,用死来践行丰富餐桌和勾兑味蕾的初心,这是土猪诠释的唯一道理。我想,此刻的弟弟已经懂得了土猪的誓言。
5
第二天早上,我早早吃了早餐,来到弟弟身旁,和他一起等待走进手术室的时间。这个过程是漫长的,有着丝丝缕缕的煎熬,至少对于我,有着这种感觉。
弟弟的额头镌刻着深深的沟壑,那不是愁容,是岁月的刀斧在额头刻下的深刻。对于他自己,对于他经营的土地,以及他这个家走过属于自己独立担负责任的几十年。我们之间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无关要紧的话,偶尔在彼此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份坚韧。自强不息,应该是对于男人最准确的定义,也是一个男人必须坚守的要务。
我们有说有笑中,护士来了。我知道,此刻,就是弟弟走向手术室的开始。沿着电梯徐徐上升,到达十九楼,我们止步于铁门之外。铁门只是暂时封闭了彼此的言语,并没有封闭未来的所有。
等待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这期间,我没有四处走动,也没有多余的话语,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手机里的文字。这期间,我对自己的面容做过分析,应该不是一种严肃,但也不是微笑,我就在严肃与微笑间徘徊。
妻子又打来电话,询问情况,我做了简略的陈述。她说她十二点多就到了。
我知道,妻子的到来,是她挤出的时间,不会停留很久。他来一是想见见我的弟弟,二是陪我度过这份漫长。
中午饭是妻子到来后,我接她的时候吃的。简单,青椒肉丝盖饭。吃完后给弟媳和侄子各带了一份,同时也买了一点零食,让他们打发时间。
妻子一直和弟媳聊着,很少涉及手术,大多也是家长里短的,偶尔会把双手搭在我的肩上,轻轻地拍几下。我知道,这是妻子对我的安慰。
我没事,那是我回望妻子的笑容,我们之间,很多的默契不需要用语言沟通。忽然之间,我感觉到了生命的神奇,那是属于静默的理解。
时间总是在无意间溜走,两点多,那扇铁门开了,医生告诉我们手术很成功。同时打开一个盒子,里面躺着巴掌大的一块肉,那是肿瘤存活的空间。我知道,大门再次打开的时候,就是见到弟弟的时候。
两点四十,我送妻子下楼,我站在医院这边,看着他孤零零地沿着斑马线淌过六车道,停在对面一家水果店旁向我招手。
我在等待红绿灯,当我过去时,她手里拎着我最爱吃的花牛苹果。我接过水果,她转身离去。看着她走进送她来的车辆远去后,我心里默念:你赐我夕阳万顷,我敬你万家灯火。
当我再回到医院的时候,弟弟已经躺在病床上,显得有些虚弱,但依旧可以和我们说着话,口齿清晰。
这一天,我陪他到了晚上九点多。
这一天是周六。
周一一早,我带着早餐,和弟弟告别,我也和医生一样,叮嘱了他些许,转身离去,瞬间,眼角浮现出弟弟的一丝泪痕。
当我决定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打电话给侄子,得到弟弟已经可以下床走路了,这两天一直喝稀饭,医生让明天开始大量进食。
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我想,要不了多久,弟弟在回家的途中,依然会看见秦岭那满山遍野的绿色,在厚植秦岭这片热土上,也会看见那几株黄栌,会想到在深秋时节,黄栌为秦岭增添生命的本色,纯甄的红艳艳。
原创于2025年9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