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韵】凄凉的中年人生(小说)
陈志强是在打开手机时看到的转账记录,才发觉不对劲的。
第一次手机被转走十七万,显示转账记录是自己的老婆,微信留言是想去省城学习一门美容技术,回来后开一家美容馆,这些钱都是他辛辛苦苦开拖车挣回来的,心想,找个借口说去学一门技术,最起码也能给这个家三口之家增砖添瓦,想到这里心中稍稍平静了很多,他盯着自己的手机,默然想着,这第二次转账是门市拆迁刚刚打过来的四十多万,在手机上还没有暖热乎,就又被都给转走了,他呆呆的看着手机上的转账记录,忽然想起前几天整理衣柜时,发现老婆的几件高档点的衣服不见了,当时只当她是收进了箱子里,也没多想。
现在想来,不对劲的地方早有征兆。
李昭昭上个月突然和同学聚餐与回娘家的次数增多了,尤其是同学的聚餐几乎就是隔三差五的,一去就是半宿,手机屏幕亮着,照射着她那张忽阴忽暗的脸。志强半夜醒来看见,问她再看什么,她总是慌忙把手机扣在枕头下,说:“娘家的叔叔婶婶们都在美国打工,一小时能顶国内好几个小时,挣得多”
志强当时还笑她:“咱儿子在省重点学校都该读高二了,你瞎折腾那个干嘛呢?,”李昭昭没接话茬,翻了个身,后背对着他,月光从窗帘缝隙漏了进来,在她身上描了一道冷硬的线。
那天晚上之后,李昭昭就更加忙了。白天说去美容院学习,一天要走六七个小时,晚上躲在厨房打电话,声音压的很低,志强一靠近,她就挂断了。有一次志强听见“定金”“船票”两个词,就问她什么情况,她眼睛都没眨一下说:“是在帮邻居问中介,孩子想出国留学。”志强信了——李昭昭这辈子没有出过远门,如不是学美容,省城不过只去过两三次,可他从没有想过,她会把出国的念头动在她自己身上。
变故发生在一个周三的早上。
陈志强醒得早,想去厨房煮点粥,推开卧室门,看见李昭昭的床头柜是空的,被子叠的整整齐齐,像酒店里的标准间,她经常戴的金镯子,也没放在梳妆台上,那可是他们结婚时,陈志强用三个月的工资买的,虽然圈口有点紧,李昭昭却戴了十几年,取下来总是要费些力气。
陈志强心里咯噔一下,快步走到客厅,看见茶几上压着张纸条,是李昭昭写的,歪歪扭扭的字迹:“志强,我去美国了,别找我,等我在那边安顿好了,儿子我正在找中介办手续,等手续办好了,也会随我去美国完成学业的,你手机里是钱我都转走了,给你留下了一千元的现金,放在抽屉里。”
陈志强冲进卧室,打开衣柜,李昭昭的衣服全没了;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存折、银行卡、甚至他放在小包包里的两千块的现金,都没了踪影。只有抽屉角落,留着一枚硬币,一块钱,边缘都磨圆了。
陈志强瘫子一样的坐在地上,后背顶着衣柜,冰凉的地板贴着屁股,他却觉得浑身发烫,他想喊,想骂,可喉咙像被棉花团子堵得死死的,发不出声音。窗外的天刚刚蒙蒙亮,大街上传来卖豆浆油条的吆喝声,电三轮车的喇叭滴滴的响着,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只有他的家,一夜之间,空了。
接下来的日子,陈志强像丢了魂。
他去律师事务所咨询过,律师听完皱起眉头:“这属于家庭纠纷,她要是自愿走的谁都没办法限制人身自由的权利。”志强急眼了:“她属于偷渡!她卷走了所有的钱!”律师叹了口气,给了他一张名片
说:“你先联系这个部门,只要查到她出境记录,再说后续。”志强拿着名片,指尖在抖,他知道,偷渡的人,哪有什么“出境记录。”
他开始失眠了。晚上躺在空荡荡的床上,总能想起李昭昭的呼噜声,想儿子半夜踢被子,他起来给儿子盖被子时,李昭昭迷迷糊糊地说:“轻点,别吵醒孩子。”现在床大了,却冷得像个冰窖,他翻来覆去,最好索性起来,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开着灯,直到天亮。
街道上的人都知道他家的事了,李婶看见他出来买豆浆油条,拉住他的手叹气:“昭昭是不是糊涂,偷渡多危险啊!钱没了可以挣回来,人要是出点事……”柳叔叔在广场下棋,看见他路过,故意把旗子拍的啪啪响:“男人没本事,留不住老婆孩子。”志强听完,没反驳,只是低着头走的更快,像个逃兵。
回到家,他试着给李昭打电话,号码早已是空号,给她发微信,红色的感叹号刺得他眼疼。他只能守着家里的老物件过日子,儿子的书包还挂在门后,上面的图案是三年级时非要买的,李昭昭织了一半的毛衣放在沙发上,线团子滚到了地上,志强把毛线拿起来,指尖碰到针脚,忽然想到昭昭织毛衣时的样子,她说:“等天冷了,再给你织一件厚的。”结果织了大半年,还没有织完。
半年后的一个傍晚,志强正在厨房做饭,手机突然响了。是陌生号码,归属地显示“美国。”他颤抖的手接着电话,那头是李昭昭的声音,带着电流的杂音,还有隐约的汽车鸣笛声。
“志强。”李昭昭的声音有点慌张,“儿子我接上了,中介带他走的都是正规手续,花了不少钱。”
此时,志强的心猛的揪得很紧:“儿子现在怎样?他适不适合在美国学习,适不适合美国的环境,你让儿子接电话。”
“你别嚷嚷了。”李昭昭把声音压的很低:“儿子刚下飞机,在旁边睡觉呢?累了。我现在就是告诉你一声,家里的钱都花完了,我现在经人介绍在美国一家美容院上班,一个月能挣不少钱,等我在这站稳了,你就……”
“你把钱都转走了,是否想过我怎么过呢?”志强打断她,声音里带着哭腔:“儿子明年就升高二,你不商量,就把他带走,岂不是耽误他的学业吗?再说了家里的房贷每年都要还,你让我怎么办?”
美国那边的电话突然沉默了,听到的只有电流的杂音。过了一会儿,李昭昭的声音又传过来了,带着有点不耐烦的说:“我也是为了这个家,在美国挣得多,等我攒够钱了你也过来,咱全家齐心合力,一年就能买下一套房子,你还是废话少说,我挂了,这边电话费贵。”
“昭昭!”志强还想说什么,电话已经挂断了。
他握着手机,站在厨房门口,米粥在锅里煮的发胀,汤都溢出来了,浇在煤气灶上,发出滋滋的声响,他没管,只是盯着手机屏幕,上面还停留在通话记录的页面上,那个陌生号码就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里。
从那以后,李昭昭再也没打过电话。
陈志强的日子,过得越来越糟糕,房贷每个月要还三千多,他卖掉拖车去县卫生队开起了洒水车,一个月四千的收入,除去房贷,剩下来的钱凑合能解决自己的温饱,他不敢买肉吃,不敢买水果吃,每天中午只能在路边的小摊上吃上一碗面条,买上两个馒头。同事看见,问他为什么不吃好点,他说是为了减肥,其实自己兜里有没有钱,也只有自己知道。
次日,老婆打过电话来了,说儿子的学费还没交齐,让他尽快补交。志强握着电话,喉咙发紧:“能不能缓缓,我现在非常困难。”昭昭叹了口气说:“孩子在这边上学也不容易,你做父亲的,得上心。”志强挂了电话,蹲在洒水车旁边,他望着地上的蚂蚁搬家,忽然,豆大的泪珠就滚落下来,他不是不上心,他是没本事,连儿子的学费都交不起。
他开始下班后,去跑外卖,去工地打零工,只要能干的活都干了个遍。晚上回到家里,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散架了,他泡了一碗方便面,坐在沙发上,看着儿子的书包发呆。书包上的奥特曼,仿佛在取笑他,捉弄他,笑的他心里发苦,捉弄他中年人生的凄冷。
一天晚上,他累得在沙发上睡着了,梦见儿子回来了,个子长高了,开着一辆宝马,穿着一身名品牌新衣服,手里拎着一个包包说:“爸,我回来了,妈妈也回来了,我们再也不走了。”他笑着想抱抱儿子,结果一伸手,什么都没有。他醒了,客厅里仍然黑漆漆的,只有窗外的路灯,透过窗帘的缝,在地下投了几道细长的光。
现在想来,那些话,都成了空话。
五年的光景一天天的过去了,志强还是一个人。他把昭昭剩下的衣服都收进了箱子里,放在阳台的角落,上面盖了块布,儿子的书包还挂在门后,他上班之前每天都要摸一下,好像只有这样,儿子就在他身边。
有一次到菜市场买菜,看见一个女人,背影太想昭昭了。他追上去,喊了一声,女人回头,不是她。他站在原地,望着女人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忽然很茫然地觉得,此时,他不知道李昭昭在国外过得好不好,不知道儿子有没有好好学习,更不知道这个家,还能不能像从前那样。
他慢慢走回家,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地上,像一条孤单的长线,大街上的灯都亮了,一盏接一盏,暖黄色的光,照在他身上,却暖不了他的心。
照片上的日子,仿佛就是昨天,又仿佛隔了一个世纪。
志强掏出烟,点了一根。烟雾在黑暗里散发,呛得他咳嗽,他看中手机屏幕上的儿子,好像对着他笑。忽然他又想起李昭昭临走时留下的那张纸条,上面写着:“我会想办法把儿子接走的。”
那时,也许他真的不知道,李昭昭说的“想办法”,是用他半生的辛苦钱做赌注,来换来她和儿子的“美国梦”,他不知道这个家,什么时候才能够再团圆。
现在的他只知道,自己就是一只空巢的笨鸟,守着一个空荡荡的家,等待着一个未知的归期。
窗外的风,吹打着窗户呜呜响,像一位中年老人的哭泣。志强把手机贴在胸口,烟蒂掉在地上,烫伤了他的皮肤,他毫无察觉,此时,他只想再听听儿子的声音,再看看昭昭的脸,哪怕只是在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