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夕阳走在接孙女儿的路上，蓦地想起几十年前的上学时光。六七岁开始读书，上学路上的情景尤其难忘。夏天的快乐洒在出了家门到设置在七号庙小学一路之上。这路用现在的目光看也就一公里多，站在沙河边就能望见。小时候个矮腿短，目光短浅，感觉这段路好长好长。
　　 一路经过的是：田地，堂哥家的房屋，水沟，沙河，又一道水沟，然后一片荒地中间的小路。荒地左边是四季汪水的七号湖，右边是庄稼地。约三四百米的小路尽头，就是七号庙，小学所在地。这个庙延续到三年级损毁于破四旧的浪潮中。
　　 小学几年，学校迁移三次，最后的新学校是在我们这些高年级同学的辛劳汗水中建成的－－校舍砖底砖柱用料，是由我们从四五里外的砖厂拉回来的。主体架构建成后，房顶敷泥巴、抹墙的小工都由我们担任……“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当时我们这些所谓的高年级大学生，最大的也才十四五岁，小学毕业那年，我才十二岁。
　　 这些路遇的风景，被压缩到上学放学路上与自然紧密接触的每时每刻。夏天的快乐包含进三到十月的整个天热时期，因为在没有寒冷的悠长时光里，可以无限放飞我们幼小的野心和所有能够与时代年龄匹配的古怪。有水的地方，能生长出各种快乐元素。第一道水沟横亘面前，浇灌时候的满沟浑水，成为我们“打澡（游泳）”的好地方，成人后走进游泳池不怕水、能一下子漂浮的功夫，全赖当年胡乱“狗刨”打下的底子。没水的时候，站在沟底泥沙上一下一下地晃悠，水就渗出来，脚面就陷进沙泥中。
　　 翻过沟沿便是沙河。沙河是个宝地，夏天，水草长起来的时候，水流潺潺，牧人把牛马羊驴全赶到河滩里，那一眼望不到边，碧毯般的河道里便有了印在天幕上的团团云朵。天很热的时候，许多蜻蜓飞在水面上，草棵子上，马驹子时而像被惊到了一样从河道中追逐奔驰，溅起的浪花在蓝色的天空下雾化成朵朵银花。我们或者从家长垒起的“跳坝”上走过，或者随意卷一下裤腿，学着马驹子那样，呼叫着奔跑过去。上岸一看，全身都是湿漉漉的了。沙河前边这道水沟要小一点，经常被忽略。有水的时候，往后退上几步，一个箭步飞跳过去。有些胆小的，只好往南走上几十米，到庄稼地浇水的地头上，找到一个小坝子，绕过来就是了。然后就是一眼望见学校的一片平坦荒芜中的小路了。这是比拼速度的时候，但见所有人健步如飞，跑到学校门口无不气喘吁吁，弓腰喘息半天才缓过来。没狼撵没人赶，谁知道那时候我们都一个个你追我赶干什么去！
　　 别说我把七号湖忽略了。因为那不在我们必经之路上。到那里玩，都留给放学之后了。七号湖东西约二三百米，南北宽百十米。学校所在的七号庙后墙十来米处就是它的南岸。自习时我们躺到后墙阴凉处，眼前就是清粼粼的碧波。湖水应当是地下水吧，虽然它一头与沙河隔沟为邻，却没有直接通道。我们一般不下水，因为那透亮的湖水很凉很凉。盛夏时节，湖里芦苇一丛丛长得老高，野鸭子在水里安家，胆大的同学有到芦苇中摸鸭蛋的。第一次看见白白的鸭蛋觉得很新奇。多数时间野鸭都与人和睦相处。直到有个退伍兵回来，悄悄拿着不知道从哪里弄到的子弹，背着基干民兵的步枪，躲在岸边“砰砰”放过几枪，鸭子展翅高飞后，有好些日子都没见过它们的踪影。
　　 春天在干涸的湖滩上看着同学拿着玻璃瓶往里装“犁母猪（小蝎子）”，说是保健站收购。犁母猪在地里犁出一道虚浮的土辙，那些同学循迹追踪，小心地用小棍子把它们夹进瓶子里，哪怕它们的小钳子怎样地反抗，终究于事无济。人在自然世界里的相对权威，此时显露无遗。我胆小，也可怜这个小小的动物，却不可能说出劝阻他们的话来。因为他们需要钱，敢想敢干。我也想有几分钱，却无法对另一个生命下死手。放学回家的好玩处不仅于此。不仅可以复习回来时的“功课”，还能补充一些上学时过于匆忙而忽略或者匆忙间未能尽兴的项目。比如到豌豆地里趴在地埂下吃嫩绿的豆荚，比如回到沙河中间那个大水坑里打澡摸鱼，比如在河岸大水沟边的大树下搥着树梢荡秋千。冬天上学的路上要艰辛得多。沟里一般都没了水，冻硬了的沟底也没了“晃油”的条件。最好玩的只剩下两处：沙河，以及过了沙河望见学校后穿着笨重的棉衣棉裤仍然狂热地比拼奔跑。沙河里好玩处一是在跳坝冰隙处看湍急水流中时而露头的小鱼儿，有兴趣时，找石头砸出个大些的窟窿来，就能捉出几条大些的鱼。然后拾些柴火，把鱼烧烤了吃。更重要的玩耍处则是滑冰滑雪。那时候的雪很多，冬天河面上基本都是白雪覆盖。每天放学，如果不在冰雪上摔几个大跟头，很难打断我们的兴致。同村七八个小孩，玩耍起来没个够。谁知道那年月怎么没什么家庭作业，来把我们早早拴回家去呢。至于过了学校就奔跑或者一放学就奔跑，已经成了习惯。
　　 到小学最后一年，已然“成人”的我们已经没多少自由活动时间，热天放学早有家长跟生产队约好分配给我们的活在生产队大院里等着呢：往饲养场拉垫圈土，荒地里分配给我们长几米宽几米的土方，拉完给几分工——十一二岁的我们也到了为父母减轻负担、为自己的吃粮做努力的时候了啊！
　　 读初中时步行三四公里，只是周六回来周一早上赶去即可。路程虽远了，玩兴却没多少。即使再好的季节，和一班同学混成一团，也再没了小学时候的兴致和新奇。
　　 倏忽之间，小学远别已近一个甲子。忽而想起那些岁月，好像自己还是个小孩，同学们像我一样，都还保持着原始的纯真和本色的快乐。只是说不清为什么穿着补丁衣服肚里没油水的状况下怎么那么欢乐。这种欢乐在学习、生活条件越来越好的后来再也找不回来了。物换星移，而今接送孙女一路俨然是另一个世界。且不说道路通达绿地绵延，树木葱茏花香四溢，水流潺潺鹭鸟起落，就是那呼啸掠过的歼-20，以及川流不息的大卡小轿，总能把我从沉思怅想中捞回。对啦，还得加快脚步，可不能让孙女儿期待的目光在幼儿园门口失望太久。
　　
　　 2025年9月8日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