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花草向荣忙争秋(散文)
一
下过几场秋雨,秋阳被洗得焕然一新,感觉光线不再是黏糊糊了,清爽得就像天使的羽翼,轻轻地抚慰着那些争艳争绿了一夏的花草。我要去看田野村落的秋,感受向荣花草忙争秋的气氛。
一句诗,也点醒了我。江山文学东篱社团文友岚亮说,一直在旅游的路上,在每一个景点转悠,还是有缺失。他有感而为诗,其中一句说“还欠秋风二两愁”。山林沟壑,泉水小溪,田野村边……才是最可慰“愁”字的所在,莫错过。
秋风惹愁,花草可知?知也!不然,为何一派向荣的样子,竞相争秋。听说有“争春”之说,东风小赖急,枝上花争春。世间也有“争秋”的局面,只是我们太过喜欢春,而对秋则倦怠了而已。
最老的村,反而秋色更浓。这是古村滋养的结果。无论如何荒野,只要有了人气烟火气,土地就回报四季,生出不一样的花草树木。
诗人孟浩然说“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他喜欢这种大概的朦胧的村景,是画家的眼光。诗人是铺垫心情,因为“田家”相邀去“话桑麻”,哪顾得仔细打量一下村边绿树之下的花草。
选择一处渔村吧。胶东半岛的秋是持续的,别处的庄稼收割完,这里还是沉浸在秋意里,接受着秋光不断酝酿的滋味,于是我相信海洋气候是特别会滋养秋的。崮山前村,就是一幅正在描绘浓浓秋色的童话。村东海,村西树,村北崮山,村南南溪,围裹了二百多间海草房,海草房的苍色无论怎样渲染,还是无法改变争荣的秋色。一塘秋荷,一水菱角,一坡梯田,一岸杂花。简单地勾勒着诗意,让人觉得江南水乡也不如,黄土高原更羡慕。
二
大田里的玉米,好像一夜之间就将叶子变成褐色,给人们秋来早的信号,而各家的菜园,都无一例外地种植一块火炕大小的玉米,而且是分时令隔开来播种的,为了“啃青”,一直延长着啃青时间,没有青黄不接之虞。好像不带玉米棒子的玉米杆更喜欢没有负担地涂绿,农人干菜园的活就坐在边上歇息,绿气释放着浓重的氧气,只要靠近,就感觉呼吸马上清新起来。白露已过,即使寒露来袭,没有了玉米棒子,农人也不舍砍掉,只为拥有那一方青绿。农业,已经向审美化过渡了,这是我这个曾经的农人所不知的。人说世上没有新鲜事,我则认为土地总有好看的点。玉米尖儿上紫红或泛白的花穗,还在毫无负担地开着,这是雄花,最扛秋霜,简直可与沿沟的芦苇花媲美。诗人说“顶上开花撑褐伞”,如果不专注玉米,还真的不懂得它的诗意。我们总是将撑起一把油纸伞的姑娘当作青石板巷里的诗意,哪知田野也有浪漫,朵朵“褐伞”打开了秋天的情趣。
南溪的溪底溪岸,属于争荣的秋,夏天去看,杂草葱绿,只是一味地做绿色装饰,秋色里,那些蛰伏一夏的菊芋(胶东人称鬼子姜)拉长了茎秆,炸开了一株株的小黄花,舌状的花,就像要对着秋阳絮絮抒情,花瓣儿组成一把倒置的黄伞,惹来秋蝶无数,一看,好像是只为秋蝶而生。其实,这些都不是农人刻意播种,随便撂了几个茎根就繁衍一片,老秋之后,可刨出几墩,淋上几滴鲜鱼露,就是上佳的早餐佐菜。让我羡慕啊,活在风景里,受益于风景,风景养着农人。遇到老熟人建泽兄,他说,春抛一根茎,秋收一碟脆。他是学着诗人李绅的口气模仿作诗歌。菊芋的根茎,腌制之后吃起来很脆,咯吱咯吱,给早餐奏一段“齿乐”。我特别喜欢他的那个“脆”字,感觉秋天在心中就是一个爽快的“脆”字。简直可以和苏轼的“左牵黄,右擎苍”的“黄”和“苍”的心情以及修辞媲美。真正热爱秋色的人,一定会从中提炼出灵魂字眼,找到兴奋点。
也有秋菊正生叶,油油的绿,在田头张扬,已经有骨朵在酝酿,秋光格外喜欢秋菊,尤其了有了秋露,陶翁说“裛露掇其英”,过不了几日,就是秋菊缤纷时了。其实,菊花最耐得住性情,用尽秋光酿花色,绝不仓促绽几朵。建泽说,但等下元节,好插墓地坟茔。一草一木,一花一穗,都被生活安排了位置。他说,在崮山前村,已经有30几年进墓地祭扫就不用烧纸了,春有杏花过清明,秋有菊花看鬼节。
三
沿着菜园走,也是一步一景,不花门票钱,移步换景很随意。胶东魔芋就像荷叶,只是长在地里,不在水中,芋叶擎露珠几粒,一展恰似荷荷钱。时光里总有太多的美好相似,启迪着我们的生活审美。一任秋色浓,总是向好秋。
春菜山苜楂,贴着菜园边,悄悄地绽着小白花,要为明年的春天做着准备,它的种子就像天空的星星,仿佛是在菜园边开成一片可与宁夏的夜空媲美的繁星系。
每一种花草都知秋,更懂得为春应该做什么。所谓的“春秋”,不应该只是纪年的方式,更有着时光接续的秘密。秋风秋意,不是扼杀的词语,而是换一个存在方式的信号。
爬满沟坎地垄的红薯蔓,正忙着编织它们的绿色世界,秋霜不扰,晨露润叶,不与秋菊争嫣然,唯抱红薯奉农人。最给人丰收眼缘的就是遍地的红薯叶,铺一地地绿锦,相视秋蓬飞卷,我自油绿。最不辜负秋的就是这红薯,不要觉得它身份卑微,不如小麦玉米,但傲霜品质却让人生敬。农人说,小麦悦齿香,红薯有故事。1960年的红薯大丰收,奠定了红薯在生命时光中无可撼动的历史地位。多少人说,麦香不如红薯甜。情有独钟。麦香是理想,薯甜是生活。
毛豆正微笑,向秋争日光,那些深陷绿中的豆荚,总是争相从绿中探出头,眯着眼,渴望着秋光。三日一秋雨,豆荚雨中肥,农事总是让人有切实的期待,总不会让人失望。不等豆荚炸裂,当在秋分时日,走上农家的饭桌。秋日,将农产分配得那么恰当,吃应季菜蔬,醉在饮食秋光里。
蒲公英安顿了,并不忙着在秋色里高飞远行,秋温合适,忙着再度花开。诗人最喜“梅开二度”,谁关注过蒲公英开过几度?我觉得最能不顾季节疯狂地开花的就是蒲公英。争的岂止是春,更有秋。它是最可不按照合适的日子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山野无名小花,本无名,因为渔翁姓蒲,发现了它,并视为药材,才得了一个最接烟火气的名字。
不经秋染的嫩草,已经倒伏,而胶东人称之为“拉拉蔓子”的藤蔓,则又一次铺张开来,覆盖着裸露着泥土的地方,学名“葎草”。建泽兄说,人易上秋火,薅一把入壶作茶。
四
藏在秋草丛中的山刺玫,红红的果子,就像红翡翠,摘几枚,玩在掌心,就像手中逗着一团团火种。
躲在园墙缝隙的野草莓,正一粒粒地酿着红,偷偷地,也是为了报承秋光之恩啊。虽在旮旯里,也要争秋色。秋色黄,我偏作一抹红。
我一直以为春天旺盛的马齿笕,到了秋天就叫“地锦草”,原来是两个不同的物种。秋天给了地锦草展示风采的时机。
沟壑里的水梗子(胶东人如此称呼),在秋天里,叶茎都涨红涨紫了肤色,这是饱满的姿态,是秋天该有的样子,也不负秋光,争一抹紫红。这种水生植物学名叫“水黾”,一辈子总是呼它的土名,感觉真有点对不起它了。小时候,正是在秋天,可折来去皮,吮吸嚼食它的酸甜。如果是周末,有孩子跑来,我一定要折一把去皮让他们尝尝,也想让他们有我们曾经的生活,也勾起童趣,和他们走进顽童的时光。
夹道的秋海棠,“独含秋气发花迟”,(袁枚句)只待秋光,不随盛夏妖冶。
农家门前的几盆木槿,正“开秋”,几重红红的花瓣,太惹眼了。江南三角梅,胶东木槿花,有的一拼。
沟边一丛栀子花,跳出了花盆的束缚,独占一溪秋色,还在缤纷着。告别夏日,此时来做“秋仙”。
有一种叫“山茄子”的植物,在忙着用秋色上色,那曾经是秋光赐给田野劳作者的美果。
胶东伟德山独有的花树品种“野茉莉”,居然看得如纷雪,不知摘几朵入茶,是否也成“野茉莉花茶”?
园墙的倭瓜南瓜,就像要来一场“秋季展览”,姿态各异,颜色千般。
沿街的柿树,柿叶尚未飞红,也不见飘落,柿子耐不住秋光,早就将一盏盏黄灯笼挂起来。
秋天忙着将花草变成成熟的样子,花草不负,抓住每一寸秋光,结束自己的生命历程。
五
面对花草向荣频争秋,我总觉得秋天是一个特别妖娆的季节,读古诗词,却有多少人总是“苦秋”、“倦秋”,更“悲秋”。“万里悲秋常作客”,哦,杜甫是没有找到如我喜欢的如家感觉,故而“悲秋”。“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李煜总把自己囚禁在幽深的院落,为何不走出来,看看“南唐”时的村野秋景,一心把自己的感情拴在宫廷朱漆的梁栋屋柱上,又怎么会找到秋色悦心的一刻呢。
真的很赞赏李白,他是行走在四季的诗人,更喜欢秋天里的风光,留下的秋诗,无一不是光泽饱满,动人心扉,“峨眉山月半轮秋”。诗人刘禹锡,仕途失意,却用秋光来弥补,唱道“我言秋日胜春朝”。
秋花秋草,也知秋令之后是严冬,秋光几许,哪怕萧瑟秋风频频来,哪怕秋霜肃杀无数遍,哪怕严寒杀狠突然掐断秋天的枝叶,也要趁着秋日,来一番欣欣向荣的景象,这不是假象,是知秋之后的勇敢,最终,就像人的生命入土,都变得毫无意义,也要留下“争秋”不输的生命气质。
与其,悲悲戚戚进入严冬,哪如争秋缤纷再悄落。生命的阅历时长可能相同,但其品质有天壤之分。
一颗向荣的心,时光总不会辜负。一种争秋的精神,才是最懂得秋光的意义。
莫道“向阳花开易为春”,花草争秋更是不失其独特精神。尤其是自知秋色晚,依然欺寒绿,傲霜开。
秋色之后是严冬,没有一个季节是为了同情花草而设置而存在,能动的应该是花草,一个“争”字,就拉长了秋天,延长了花草的繁荣期。成长,繁荣,其结果是枯萎,但花草不会为了枯萎而悲情,争荣,才是全部的意义。
向荣,向荣,争秋,争秋!
2025年9月29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