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带去一场大雨(散文)
一
从伊春返回哈尔滨的火车上,我和程同学除了打盹的时间,嘴就没闲着,当然,不是吃东西,而是不停地说着。两年没见,肚子里话就像仓库积压的货物一样,想一股脑搬干净为快。说岁月无情,转眼就被虐得满面皱纹,说现在的日子真好,希望越活越年轻。又说到我们各自的家乡,他说自己绥化的房子还空着,好久没回去看看了,家里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这么一比较,我立刻幸福得稀里哗啦,明天我就要到老家了,母亲兄妹都在等着我。程同学有点意思,我很早就发现了,他对我的家乡了解,远胜过我对他家乡的了解,这一点,总是感动到我。提起我的家乡,三江平原上的宝清小城,他随口说了句:“宝清今年大旱。”哦,我竟然还不知道,“是吗?!”我实际要表达的是惊叹。他肯定地点点头。
我相信。历史上,我的家乡曾多次干旱,尤其我在的小村子,有几次旱得村里几口水井都要见底。那时,记得我在上小学,放学时父母还没从地里回来,我就去姥爷家旁边那口水井去挑水。个子小,人单薄,挑不动,就走走歇歇。有时水浅,水桶放下去后,竟不倒下,就得用力抖动井绳,才能打上半桶水来。吃的水勉强凑合,田里却已干得点把火就能着。听父亲说,不知谁带的头,有人拿着家里的水桶、铝盆,去到后山上,击鼓求雨。不知真假,说天上飘过来一片云彩,掉了几个雨点就散了。那可否是老天同情的泪,我可怜的乡亲,并不是每片云彩都有雨。后来,还是天空中轰轰响过几声雷鸣似的炮声,才算下了一场小雨。村民们都在讲,那是气象部门实施的人工降雨,老天无情,科学有情。
不能讳言,即使科学再发达,农民还是难以彻底摆脱靠天吃饭的法则,不然,为什么民间祝福语中随处可见“风调雨顺”这个词呢。琢磨着程同学的话,我把目光拉长,几分隐忧,似如黛远山,堆上眉头。这时,他又笑着说了一句:“说不定,你会带去一场大雨。”
二
盛夏,东北的天亮得早,家乡车站下车时,才七点半,太阳已像个大火球吊在半空,看一眼,阳光刺目,像有火星子喷溅过来。太热了,这简直不是北方的气候。有网友戏谑说,今年南北方天气互换了。他们的意思是北方热,南方凉爽。我没有去纠正,我相信了,当时我所在的上海是不算热。现在我想说的是,可能老天就是要和人较劲,为了打网友的脸。我回上海后,上海一连经历了五十六个高温天,今天有幸写这文,真是热里逃生,差点被融化了。
接我的侄女女婿,边擦汗,边说,今天的天儿真好。在家乡,流行的风俗习惯是,结婚、搬家、出远门,甚至给房子上大梁都要选好日子,即使没去选,碰到大晴天也会引以为荣,寓意好兆头。走出站台,大概只有二三百米的路,我已经汗如雨下。我边点头说“是”边心里嘀咕,这要是下场雨多好啊,我宁可浑身湿透。在去妹妹家的路上,从车窗里,我看见了几朵云,簇拥着,缓缓移动。这可是真正的故乡的云啊,我在心里默默召唤它们,“归来吧归来哟”,游子都归来了,难道你们还要四处漂泊?正好有微风习习,就乘风而下吧,或飘飘洒洒,或淅淅沥沥,是思念的泪滴,是喜极而泣。
不到二十分钟,我就推开了妹妹家的门,于母亲而言,我就如同天外来客。母亲坐在椅子上,见到我,眼睛一亮,像火苗蹿了一下,瞬息又暗淡下去。妹妹问她我是谁?她犹豫一下,用含混不清的口音说我是二哥,我和二哥很像,认错难免。妹妹叫母亲再想想,老人家再犹豫一下,叫出了我的名字。每次探亲,都有这个环节,像一年一度对母亲健康状况的年中考评。亲戚朋友都以为母亲是“海”症,其实,医生给她的诊断是脑梗后遗症。我曾为此深感欣慰,以为前者更可怕一些。其实,这两个病得上哪个都够呛,都会影响到正常交流和正常生活,没有孰轻孰重一说。出现卡顿,并不尴尬,因为母亲是病人。但我还是微笑着总结道:“老妈是脑袋糊涂,心里明白。”想安慰下妹妹,也想安慰下自己。这话是否违背逻辑,说完,连我自己都糊涂了。
“心里”永远是一处隐秘的世界。我早已心里接受了母亲衰老生病的现实,但我仍顽固地幻想着时光倒流,再现母亲从前的模样。当母亲用手拍着床沿示意我坐下时,我忽然鼻子一酸,但我忍住了,让眼泪只能悄悄流在心里。
一场心雨倾盆而下,胸中霎那洪水滔天。
三
每次到家,问完母亲的情况,我就会把周围亲戚的情况逐个打听一遍。这些亲戚,平日里经常来看望母亲,也是最关心母亲的人,所以,我格外关心他们,也算是代母亲感谢他们。听说老姨病重,刚出院不久,在家休养,第二天早饭后,我赶紧催妹妹带我去看望。
老姨见我们进来,硬撑着从床上坐起来,头发花白,脸色灰暗。说话声音很轻,如果不是我坐得近,几乎只看得见她的嘴唇在动,却听不见她说什么。听妹妹说,老姨可能因药物副作用,恶心,不愿进食。人是铁,饭是钢,不能吃饭,即使人是钢,也会慢慢衰弱下去。和两年前比,老姨瘦了很多,恶疾挥刀,硬是给好端端的一个人不按比例地裁下去一圈。在母亲的兄弟、妹妹中,我和老姨感情深些。她只比我大十岁,最后一个成家立业,在村里时,姥姥家和我家离得很近,老姨来我家次数多,人熟自然亲。
前段时间,听说老姨参加了北京一家医院新药临床试验活动,免费服用一种治疗肺部肿瘤的中药。开始阶段,听说效果可以,大家都感到高兴,新药给老姨带来了曙光。不料,后期药物反应太大,尤其腹泻不停,便只好停药。复查下来,新药对老姨的病并无实质效果。不能排除,这其中有病急乱投医的成分,但也是对治病治不了命这般宿论的抗击。只要希望尚存,就决不轻言放弃。只是,老姨现在这个样子,让人看着心疼。
久病成医,这是对病人苦涩的褒奖。这六七年,我几乎每天没断过服药,仿佛药能充饥。本想以这样的资历和网上搜罗的资料,和老姨聊聊她的病情,但又怕她想多,便说得最多的是叫她好好休息。怕她太累,坐过一阵子,我用眼神示意妹妹离去。临走,将一点钱从贴胸的口袋里掏出,希望这带着我体温的钞票能给老姨些许的温暖。我不知道,钱在一个病人的眼中还那么可爱吗?
这些年,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故乡大地,亲人们都一个个老了,除了父亲,耳边还相继传来老婶、二姨、二叔、大舅、老舅等等去世的消息。遥想年少时光,听到有人死亡的消息,只是眼睛眨眨,至多表示一番感慨,就过去了,仿佛死是别人家的事,和自己家无关,和自己无关。现在才意识到,死神是每个人的朋友,总会有一天,死神会突然抱住自己,不再松开,还会喃喃地说:“我们分别得太久了!”面对这一切,我是那么无力,除了表达关切,我几乎什么都做不了。
四
路上,越想越难过,只觉得天空暗得像一顶锅盖压了下来。回到了妹妹家,刚坐下,一场大雨伴着狂风,哗然而下。雨点打在窗户上,乒乒乓乓,几乎带着愠怒。从窗子望出去,雨丝如鞭,抽打着那些平房的屋顶。这大雨,如此酣畅淋漓,如此狂放不羁,荡涤着滚烫的土地,横扫着粘滞的暑气。就像一个男儿的嚎啕大哭,毫不掩饰,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这场雨,足足下了一个多小时。
次日,我们兄弟三人去给父亲扫墓。从柏油路上走到墓地,山路因昨天的一场大雨变得有些泥泞,又耗时又吃力。但好在有砂石铺垫,不至于陷住双脚。这片松林似乎更加茂密了,因为树长粗长壮了,林间的墓碑增多了。松林四周,是绵延无际的玉米地,正在灌浆的玉米,因昨天吸饱了雨水而显得郁郁葱葱。大哥说,这是一场及时雨,今年又是个丰收年。半小时后,我们很容易就找到了父亲的墓地,因为两个月的干旱,野草长得矮。但我们还是挥舞镰刀,割掉坟墓周围的野草,像给父亲认认真真理了发刮了胡子一样。只是父亲墓碑上有了几道细小的裂纹,让人忧心忡忡。也许,那是父亲终于没有忍住的泪痕。
返沪的路上,妹妹发微信告诉我,老姨情绪好多了,主动要东西吃了。我高兴极了,又想起那天探视老姨回家后那场大雨,莫非听雨润心?但可以肯定的是,因为那天一场大雨的浇灌,父亲墓地那些野草肯定越长越茂盛了,会遮挡我们的视线。不然,走在街头,我每次回眸,为什么看不见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