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遇】葡酿三叠(散文诗)
一
晨雾漫过葡园时,总先沾湿木架下那把竹椅——椅面的竹片裂着细缝,缝里还嵌着去年的葡萄皮,是我去年蹲在这里剥葡萄时,不小心蹭进去的。竹椅旁的藤条最是调皮,新抽的嫩枝总往我袖口钻,今天又勾破了袖口的棉线,抽丝的痕迹垂在风里,像极了外婆当年酿葡萄酒时,围裙上那道没缝好的裂口。
露水滴在藤叶上,不偏不倚落在我手背上,凉得我一缩手——这凉意忽然撞开记忆:去年也是这样的晨露,外婆把刚榨好的葡萄汁倒进陶罐,我凑过去闻,被汁水滴在鼻尖,也是这样的凉。如今陶罐还在柴房的角落,罐口结着层浅褐色的痂,像谁把去年的果香,都封在了罐子里。
玉碗里的新酒晃了晃,碧色酒液里浮着片碎叶——该是刚才摘葡萄时,不小心落进去的。我举起碗,指腹蹭过碗沿的葡萄纹饰,突然触到一点凸起:是去年摔破碗时,父亲用金漆补的痕迹,金漆在酒液里映出细碎的光,和碗里的碎叶缠在一起,倒像把去年的月光、今年的晨露,都装进了这一碗酒里。
饮下时,舌尖先尝到微酸,那酸里裹着藤叶的清苦——像外婆酿的酒,总在甘醇里留一点苦,说“日子要像这酒,甜里带点苦才记得住”。酒液滑过喉咙时,忽然听见藤架上的雀鸟叫了,去年也是这只雀鸟,总在我剥葡萄时来啄食,今天它落在我肩头,爪子沾着的露水蹭在我衣领上,凉得像外婆当年用手背试我额头的温度。
柴扉半掩着,门后露着半只竹篮,篮底还沾着几粒干硬的葡萄——是去年没摘完的?还是谁昨天落下的?风从门缝钻进来,带着酒的香气,吹得竹篮轻轻晃了晃,倒让那几粒干葡萄,像要从篮底跳出来,再钻进今年的酒里似的。
二
山脚下的葡田翻着碧浪时,我总爱坐在田埂上,看葡藤顺着木架爬,爬得最高的那株,藤尖快触到云了——去年我在这株藤上系了根红绳,红绳上拴着父亲送我的铜铃,风一吹,铃响混着葡叶的簌簌声,像父亲当年在酒坊里哼的调子。
今天采葡萄时,指尖被葡萄皮的汁水染紫,这紫色让我想起母亲的指甲——母亲总爱在酿完酒的秋日,用葡萄皮给指甲染色,染好的指甲在阳光下泛着浅紫,她抱着酒坛擦坛口时,指甲蹭过坛沿的泥,留下一道紫痕,像给酒坛盖了个温柔的章。
酒坊里的陶罐还在冒泡,咕嘟声从坛口飘出来,裹着热气落在我脸上——这声音像极了爷爷藏在抽屉里的旧怀表,表芯走起来也是这样的咕嘟声,爷爷说“怀表走的是时光,陶罐里冒的是时光变的酒”。我凑过去看坛口,热气里浮着细小的酒珠,落在我手背上,烫得我一缩,倒让我想起爷爷当年喝醉酒,用温热的手背贴我脸颊的温度。
霞杯里的酒盛得满,晃一下就溢出来,顺着杯沿往下滴,落在我手背上的酒渍,凉得像去年冬夜没喝完的半杯残酒——那天我把残酒倒进雪堆,雪地里晕开一圈浅紫,像谁在雪上画了朵葡萄花。今天这酒渍在我手背上慢慢干,留下一点浅印,倒像是把去年的雪、今年的酒,都印在了手心里。
林子里的笛声又响了,还是去年那个吹笛人,总在午后坐在柳荫下吹。笛声绕着葡藤转,钻进酒坊的窗,落在冒泡的陶罐上,竟让坛里的酒,也跟着笛声轻轻晃——我猜这酒里,一定藏着吹笛人没说出口的话,不然怎么会在笛声里,晃出这么多细碎的光。
三
暮色漫过葡园时,我总先去柴房摸那只陶罐——罐口的木塞带着酒香,是我昨天刚换的,木塞是父亲去年劈的橡木,他说“橡木塞能留住酒的魂”。今天摸木塞时,指尖触到一点凹凸,是父亲劈木塞时,不小心留下的刀痕,这刀痕在月光下泛着浅光,像父亲掌心的纹路,总在我递酒杯时,轻轻裹住我的手。
帝子从云间归来的影子,落在葡藤上,衣袂扫过葡萄串,震得几颗葡萄落在我衣襟上——葡萄的凉透过布衫,让我想起外婆当年把刚摘的葡萄,放进我衣兜的感觉,那时葡萄也是这样的凉,却在衣兜里慢慢捂热,最后连衣兜都沾着果香。
金杯里的酒泛着泡沫,泡沫慢慢破掉,像我昨天写了一半的信——信里没说完的话,被风吹进了酒里,此刻都融进这口甘醇里。饮下时,酒液里竟带着点纸墨的香,倒让我想起母亲当年在灯下写信,笔尖蘸着墨,偶尔抬头看我,眼里的光,和这酒里的泡沫一样温柔。
银河垂在夜空中时,我总爱把酒杯举到眼前,看星光落在酒里,和酒液缠在一起——去年我这样看时,外婆说“酒里的星光,是逝去的人在看我们”,今天再看,酒里的星光晃了晃,像外婆当年用手指点着我的额头,说“要记得葡萄的甜”。
柴扉旁的竹篮还在,今天篮里多了片藤叶,叶尖沾着露水,是刚才雀鸟落在篮沿时蹭进去的。我把藤叶放进酒杯,叶尖在酒里轻轻转,像在写什么——是写去年的葡萄、今年的酒?还是写竹椅上的裂缝、陶罐上的紫痕?风又吹来了,藤叶转得更快,倒让我觉得,这酒里的故事,永远都写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