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小事】头茬韭菜(散文)
父亲“啪啦啪啦”放辘轳打水的声音从北院响起的时候,妈妈“呱哒呱哒”的拉风箱的声音也从堂屋响起来了。我条件反射般地从梦中醒来,揉着惺忪的眼睛来到北院。父亲正把一铁罐水摇上来,“哗”地搬倒在水井北沿半米宽的水渠里。清亮的井水便顺着水渠流到菜畦边上的水沟里,像一条银蛇向前爬去。
父亲说:“先浇韭菜,头茬韭菜卖的价钱好点!”
“哎!”我答应着,拿起锄头,紧跑几步,打开小路西侧的韭菜畦。春夏秋三季的清晨,父亲打水,我看畦,已成习惯。辘轳一响,我就如同军人听到军号一样,从炕上一咕噜滚起来。我家院子大,南院北院种了好多蔬菜。春季,地下水位下降,土井里存水不多,浇三畦五畦的,就没水了。只能可着打紧地蔬菜浇灌。
太阳还没出来,天空墨蓝如谜。早春的晨风带着凉意,从东边的篱笆上徐徐吹来,吹在我的脸上,也轻拂着畦里的韭菜。韭菜已高过脚面,娇嫩碧绿,如同一根根绿色的针,挺立在土地之上。父亲打上来的水,在水沟里汩汩地流着,涌到畦口,均匀而散漫地流进韭菜畦里。韭菜根部,发出轻轻地“滋滋”的声音,如同婴儿吸吮着妈妈的乳汁。
妈妈出来招呼父亲我俩吃饭的时候,两畦韭菜浇完了,还有两畦菠菜,一畦秧苗(茄子辣椒等)。早饭就是一盆稀稀的玉米渣粥,红咸菜。家里粮食不够吃。春天,正是青黄不接之季。妈妈是按每顿饭,算计着用多少粮食。再过十几天,这头茬韭菜就可以割下来去卖了。一斤可卖上两角钱。玉米五角钱左右一斤,二斤多韭菜,就可换来一斤玉米呢。那样,妈妈就可以把玉米渣粥做稠一点了。妈妈盼望着。
韭菜,是修根的,它的根,深植在土地里。在整个冬季,韭菜吸收着土地的营养。所以,开春后的头茬韭菜,根梢鲜嫩,香味浓郁,营养丰富,格外好吃。韭菜一茬一茬地生长,大致一个月一茬。到秋后,可割四五茬呢。
但家里的两畦头茬韭菜,只能卖一畦。一年只有开春一次的头茬韭菜,家里人也要吃几顿。包回饺子,炒次鸡蛋,和干白菜一块儿,贴一锅玉米面菜馍馍。吃上应季的第一茬蔬菜,也算改善了一下生活,给家人在到来的农忙季节,增加些营养,增加干活的劲头。这是土地对庄稼人的反哺,对种地人的馈赠,享受起来,心安理得。家里食油不多,无论包馅还是炒着吃,都不会放足够的油,但一点也不影响头茬韭菜鲜美的味道。好的蔬菜,其原始味道,是更有独特魅力的。
还要送给左邻右舍。我们这条街上,大宅院的人家不多,院子里有一眼水井的人家更少。乡亲们,平时遇事相互帮衬。要脸好面的父母,总是要念及这些乡亲。韭菜刚刚拱出地皮时,来我家串门的叔叔、大伯、哥哥、姐姐们,就指着韭菜畦和我父母说:“这头茬韭菜,就是香!”
妈妈记在心上。韭菜下来了,妈妈就一镰一镰地割下韭菜,整整齐齐地用马兰绳捆好,踮着她那走不快的解放脚,十家八家地送货上门。“今年的头茬韭菜下来了,尝尝鲜吧。”之后,我家头茬韭菜的香味,便飞出各家门口,在街道上弥漫。邻里之间的友爱,扎进各自的心扉,一代一代地往下传承。
父亲当过老师,四外八庄都有他的学生。他不好意思当众叫卖。卖菜的事,都是二哥三哥和我来做。
出我家北门口往西,是个路口,那里有一片开阔的场地,场地上有一盘碾子,碾子南侧,长有一棵粗壮的槐树。这里,是平时聚集人多的地方,也是来往过路人多的路口。压碾子的,商量农事的,总是不断人。就连鸡、狗、猫,也常来这里嬉戏。有几次,我就来这里卖头茬韭菜。老槐树,树根拱出地面,伸展到很远的地方。我坐在树根上,面前,是一笼筐韭菜,一杆杆秤。
“韭菜,头茬韭菜喽!”我可着嗓门吆喝。我这年,肯定不到十岁。稚嫩的声音,在碾盘上方向四外荡去,在已经长出嫩芽的老槐树的顶上回旋,招来很多人的目光。一筐韭菜,很快售罄。有人夸我,有人看着我笑,有人学我的声音。我都习惯了。后来我想,我平时说话嗓门高,当老师那几年,学生说我是高音教学,一定与这个时候我的高声叫卖有关。
那时的买卖,受到各种因素的限制,甚至被社会所排斥,没有强大的心理支撑和放下自尊的勇气,是喊不出声音来的。但为了生活,我从六七岁,就开始售卖自产的蔬菜,还有自己拧的蒲墩,扎的笤帚。卖货,不仅可以得钱,也很能提高人的适应能力和生存能力。
我家的韭菜,是紫根的,比一般韭菜还要好吃。直至现在,我也不明白紫根韭菜为什么好吃。现在去赶集,有时也遇上紫根韭菜,但紫得严重,紫的很长,紫得令人害怕,吃起来,没有真正紫根韭菜的味道。变种了吧。
为了来年长得好,每年入冬前,父亲都要专门给韭菜浇水一次。保墒,保温,保证安全过冬,保证来年头茬韭菜好吃。
香油渣、豆饼、发酵后的人粪尿、牲口粪等,都是良好的肥料,是纯粹有机肥。若是施化肥,韭菜长得又高粗,但味道差远了。
韭菜,也生虫子。伤害性最强的是地蚕,也叫地蛆。这种虫子,白身黄嘴,类似人工养殖的吐丝的蚕,但要大些,在韭菜的根部活动,隐秘性强。它专门啃噬韭菜的根须。有一天,父亲发现畦里有几撮韭菜蔫了,就让我找来一根筷子粗的木棍,从蔫了的韭菜旁插入地下,插出几个小孔。将六六粉或1605(一种高效低毒农药),按适当比例用水搅拌均匀,沿小孔倒入地里,接着浇水。第二天,蔫了的韭菜就精神了。从韭菜的空隙深挖,就可挖出三两只死了的地蛆。
头茬韭菜,在妈妈的心目中占有很重要的位置。
那年,在北京工作的大哥来信,说春节后到开滦开会,有时间就回家看看。妈妈在割头茬韭菜的时候,就在畦头留了一段。她说,我大哥最爱吃饺子,在北京,他吃不到家里的头茬韭菜。
可大哥没按他信上说的时间到来。这急得妈妈每天念叨几次,嘴上直出燎泡。她翻着月亮牌,掐着手指头,盼望着大哥的到来,生怕头茬韭菜过时。她每天都到韭菜畦上看一遍,两天就给那段韭菜浇两盆水。下去五天,大哥从市里借辆自行车,回来了。
“赶上头茬韭菜了,真好!”妈妈说。看着大哥一口一个吃饺子的样子,妈妈呡着嘴笑。
大哥咀嚼着饺子,说:“我在家时,就吃过妈妈给我包的头茬韭菜馅饺子,没有吃够!在别处哪也吃不到!”
“那就多吃几个!”妈妈给大哥的碗里,又捡上几个。
大哥下午就回去了。在大门口,看着大哥远去的背影,妈妈喊道:“明年的这个时候,再来!”
“一定!”
唐山大地震之后,村里统一规划建房,大宅院都改成了三分地一家的小院子。但妈妈仍在房前的小院里开出一块地方,种了一畦韭菜。每年的清明节前后,我都要想办法回老家一趟,一是给逝去的父亲烧纸,二是吃妈妈做的头茬馅饺子。吃着吃着,我的耳边,就又响起了父亲摇辘轳把打水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