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遗世独立的风景，仅仅遇到过一次，就很难作故地重游了。不是不想去，只是太遥远。也不完全是太遥远，只因一旦遇见，便足以在脑海里铭刻终生。狮子岩就是如此神奇的地方。它很遥远，遥远如远离赤道的北方飞雪，如被大洋淹没的孤星倒影。然而，它却是那么令人念念不忘。邂逅狮子岩，时间已过去近半年之久，现在回想起来，感觉仿佛就在昨天。
　　
　　 一
　　 太阳升起，黑夜如同漫漶的往事一样褪去。
　　 古老的锡兰岛，从南印度洋的万顷波涛中浮了上来；城市、乡村、旷野、大象、蜥蜴、孔雀从夜深沉里走了出来。那座传说中的神秘巨岩，从滚滚林涛中苏醒了过来，像一头远古庞狮，威风凛凛，身披霞光，伫立在烈烈长风中一声咆哮，顿时，阳光辽阔无边，丛林光彩重生。
　　 斯里兰卡，这个被西方人称之为“大西洋泪滴”的岛国，是极其单纯的。这里是红壤的世界，但抬望眼去，颜色就两种，蓝与绿。大洋蓝，天空蓝，无边无际的蓝。草木绿，雨林绿，大地常绿，连空气也是绿的，绿得原始而野蛮。
　　 天醒得很早，当地时间早上七点，晨色就变得清新如画。天空平铺在光明之上，湛蓝湛蓝，仿佛是倒悬的印度洋。几朵乳白色的孤云，悠悠晃晃，空空荡荡，吊在半空，像一片宝石蓝上盛开的白莲花。天公唯在天边染了艳丽的彩，几抹暗红，几痕铜紫，在远远地拉着丝，拔着浪，如斯里兰卡绯色的地平线，如僧伽罗人咖啡色的肤色。空气湿润而清新，散发着热带草木的浓郁气息。
　　 通往景区的路，又瘦又窄。两旁的树木浓密且高大，是古老的雨树，几抱粗，在空中四处散枝开叶，簇簇团团，层层叠叠，繁而不乱，绿色的云楼一样，把阳光的影子筛落成星星点点，斑斑驳驳。行驶在林间公路上的大巴车，成了一只折翅庞鸟，总是找不到飞翔的感觉。
　　 沿途遇到不少当地居民的房子，皆是一溜溜匍匐在路边的小平房，低矮，破旧，简陋。这些房子很民间，与那些高矮不等的椰树、橡胶、蓝花藤、尾叶刺桑、长叶马夫树，以及零乱的杂物构成了村庄的面貌，让人不禁想起了国内六七十年代的乡村。房边花事如雪，白白的小喇叭，雪舞一样开着。这种花，叫鸡蛋花，是一种落叶小乔木，它可入药，又可食用，意喻孕育希望、复活和新生，南亚人认为其有避邪作用，深受人们喜爱，在斯里兰卡随处可见。
　　 蓦地，车子再次急刹，停下让路。一条在当地地位高人一等的大蜥蜴，近一米长，褐皮乌脸，尖头胖颈，大腹便便，吐着舌头，拖着长长的尾巴，从草丛里爬出来，在公路上大摇大摆了好一会儿，消失在一旁的田野里。田野青青，杂草和稻苗共生共荣。斯里兰卡的农人没有“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之苦，他们崇尚自然，只负责播洒种子，绝不去除草施肥，也不喷洒农药，至于收成好坏，一切由老天爷做主。
　　 早起的时候，一钩曾与我幽会过的海生弯月，此刻下岗到海边钓鱼去了，与它一起消失的，还有在晨光中闪烁的三五颗星星。星星去哪了？不知道。
　　 这是在今年五月，我随同一个国内旅行团，越过万里云山，飞渡风急浪高的印度洋，到斯里兰卡中部平原的丛林深处，到遥远的狮子岩，去寻觅体会悬崖上的千年秘境和心灵回响。
　　
　　 二
　　 到斯里兰卡旅游，狮子岩是绕不过的，就像外国人来中国一样，不到长城非好汉，属必到之处。狮子岩享有“世界第八大奇迹”之美誉，号称斯里兰卡“文化金三角”的顶点，闻名遐迩。它处于北纬7度57分，东经80度45分，在中部省的丹布勒镇附近，距现首都科伦坡160公里，原首都阿努拉德普勒70公里。
　　 它既是一座壮丽孤岩，又是一座皇家宫殿群。
　　 岩石庞然，高200米，长约180米，宽约90米，总面积约1．6公顷。四周壁立，呈垂直状，通体红赤，因古时有工匠在它的一侧雕凿出巨大的狮头狮爪，整体酷似一头俯伏的雄狮，故名。宫殿座落在狮背上（岩顶平台），始建于公元五世纪，为锡吉里耶都城的核心，相当于北京的故宫建在凌云的石峰顶上。据说，此宫殿群初建之时，为清一色的红石结构，是花园式布局，碉堡型建筑。它雄居于悬崖之巅，巍峨峥嵘，气势尤为磅礴，其间更有水池凝碧，喷龙吐珠，仿佛神迹般陡立于天际，被《大史》喻为“天界神殿”。人们则习惯称其为“空中宫殿”，或“空中堡垒”。
　　 我们从下榻的“丛林别墅”出发，距景区不远，一个小时过去，狮子岩便到了。
　　 景区里早已人流如织，各种肤色的人，白的，黑的，黄的，紫的，纷至沓来；各怀心事的人，观光的，摄影的，考古的，探险的，络绎不绝。阳光活泼而热情，比当地人的性格还开朗，白得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好在这里的主宰是茂密的丛林，绿意熏熏的，天气并不是很热，是国内初夏的感觉。斯里兰卡靠近赤道，但植被良好，是典型的海洋性气候，没有四季之分，终年如夏。
　　 下了车，人尚在景区外围，我不经易地朝前方一抬头，视觉就被强烈地震撼了。远远地，看见一座橘红色的单体巨岩，宛如一只被时光凝固的史前神兽，在薄雾霭霭的丛林中拔地而起，高耸入云，屹立碧空，赫然夺目。那一刻，我的感受与当年发现它的英国人贝尔是一样的。19世纪中叶，猎人贝尔在丛林里狩猎时遇到这块石头，霎时就被惊得目瞪口呆。他在日记里写道：“丛林中突然出现的红色巨岩，像被时光遗忘的惊叹号。”
　　 怎不令人震惊！
　　 作为一个喜欢行走的人，这些年来，我的足迹曾遍及大江南北和世界各地，也曾见识不少巨岩风景——崀山的八角寨，云岩通天境，头顶生八角，称之“丹霞之魂”；湘西的张家界，石峰如笋立，云雾秀水墨，喻之“海上仙境”；澳洲的乌鲁鲁，称最于沙漠，一日变四色，曰之“地核宝石”；美利坚有巨砾，疑似巨树桩，又像巨人堡，人呼“恶魔之塔”……这些巨岩奇景，皆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杰作，无不令人心生敬畏。
　　 然而走遍天下，还真没有见过像狮子岩这般奇绝的。
　　 它宏伟之极。独立成一统，兀自擎茫宇，浑身充满血性的力量，上插碧云天，下踏绿叶地，气吞无垠苍穹，身镇万里丛林，是上苍恩赐给大地的惊叹之符。它生动之极。清一色由橘红色的花岗岩构成，远望之，像一只俯伏在林涛绿浪中的狮子，又像一艘悬浮在茫茫林海间的金色巨轮，更像一座耸入云端的天空之岛，是大地奉献给天空的光荣梦想。它逍遥之极，晨曦中，朝霞第一个亲吻它，夕阳下，余晖最后一个离开它。丛林中所有的鸟儿，都是它的歌者，丛林所有的花朵，都是它的粉丝。它神奇之极。是被神的磁场吸悬到天镜中的，是被丛林的手臂托举到天空上的。奇山异石，往往有先声夺人的气势，狮子岩亦不例外。
　　 想象是美好的，但决非代表真相。
　　 狮子岩是“水与火的造物”。从地质学上说，属“火山栓”。数十亿年前，碧波荡漾的南印度洋，突然海水沸腾，掀起狂涛巨浪，一座剧烈的火山自海底喷发而出。当金血般翻卷的岩浆遇到汹涌的海水时，被凝固成坚硬的外壳，而内部的岩浆在火山通道内尚未完全喷出，残留部分逐渐冷却，因体积收缩形成柱状节理的火山栓。时光荏苒，后经海陆变迁和岁月侵蚀，火山栓独立显露，最终造就了这一块孤峰独耸、雄甲一方的惊天巨岩。
　　 都说水火不容。谁能想到呢，当最暴戾的火与最柔性的水结合，演绎的竟是惊天动地的创造；火的激情与水的冷静相遇，如同锻造宝剑，极致的矛盾冲突反而成就了极致的稳定和永恒。在狮子岩，我终于感悟：为什么伟大的宁静，往往总是诞生在伟大的动荡之后。
　　
　　 三
　　 狮子岩景区规模不大，主要由护城河、花园广场、画壁长廊、狮爪平台、山顶宫殿遗址组成。
　　 从入口进去，首先遇到的是护城河。护城河长而宽，河面浮着密密麻麻的睡莲，莲叶多为碧绿，少许枯黄，疏疏落落地举着白色的芬芳。水躲在莲叶的缝隙间，清清的，静而不漾，睡着一样。河里应该是有鱼的，我找了一会，一条也没看到。比护城河更古老的，是两岸的墙，统一由赭红色的块石砌成，顽强的青苔，附在上面码绿。墙外是树，有高有低，有大有小，不知是啥树种，绿葱葱的，一片崴蕤。
　　 过了护城河，便算是进入了锡吉里耶古城。山脚下的一大片平地，是花园广场所在。广场很大，占地20公顷，被护城河和防御土墙环绕。里面古木参天，有水池，有喷泉，有亭阁，竟很难见到花。地面平整，夯实的红土裸露无遗。转了一圈，发现有房舍和兵营遗址，房舍住行政官员，兵营屯守城官兵。营房早已塌毁，仅留几堵矮矮的残墙，是红砖垒就的，与地面的颜色一样。砖块老化严重，表面积淀起一层薄薄的的粉屑，风一吹，像红雾一样弥漫。
　　 到狮子岩之前，我老是担心在此会遇到狮子，不料到了实地，连条狮子的胡须也没发现。
　　 斯里兰卡古名锡兰，又称“古狮之国”。我见过他们的国旗，其主体图案是一头紧握战刀的黄色狮子。事实上，这里并没有狮子，狮子之说，是该国的一个文化、神话和民族的图腾。据斯里兰卡古代史诗《马哈瓦姆萨》记载，其民族的始祖为一个名叫维贾亚的王子，他自诩其父是一头狮子，因此，僧伽罗人遂认为自己是“狮子的后代”。一路行去，倒是遇到了很多猴子。这些猴子的德行与峨眉山的顽猴并无两样，它们不蹦不跳，默默地蹲坐在路边，心思全集中在游客的身上，猛不冷丁的腾跃过来，拽走人们身上的提包，顺走人手上的水果，惹得游客们鸡飞狗跳，惊叫声不绝。
　　 还遇到一对新人。新郎清瘦，头发浓密，紫脸白牙，鼻梁高挺。新娘微胖，脸如圆月，明眸皓齿，一袭红衣，披金戴银。她在一群姑娘的陪伴下，手捧一朵硕大的蓝色延药睡莲，从道路的那头款款地向我们走来。大家朝她打招呼，她便朝我们点头笑。她的笑容很美妙，是浅浅的笑，微微的笑，属嫣然一笑，一笑就收不拢，像开放在春风里紫藤花，比她手中的国花还妩媚。她的新郎在笑，她的同伴们也在笑。名不虚传，斯里兰卡，有着世界上最美丽的微笑。
　　 沿着广场的中轴线向前行走几百米，经过岩石阵，拾级而上百来步，映入眼帘的，是处在半山腰的狮爪平台。
　　 平台方圆亩许，属红色的岩面，异常的平坦，像被打磨过似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平台紧依岩壁的一侧，是通往狮子岩峰顶的咽喉，从前曾矗立着一座完整雄狮雕像的城门，时间久了，现在狮头早已在岁月的风雨中消失，仅存一对森然巨脚扼守着通道。巨脚是狮子的爪子，触目惊心，寒气逼人，仿佛随时会把人撕碎吞噬。通道开凿在两爪之间，自此至岩顶，整整1100级石阶。石阶极为险峻，皆凿刻在90度的绝壁上，外沿置有铁栏杆和铁链，中间有一小段为螺旋金属楼梯，栏杆外是山风呼啸的百米深渊。
　　 在狮爪平地休息片刻，我开始往“垂直天梯”攀登。说攀登用词有点不当，其实我是在爬，一手贴在石壁，一手握着铁链，像壁虎一样往上爬行，像蜗牛一样朝岩顶挪动。攀爬的体验独一无二，比攀登黄山和华山还惊险。我凝神屏息，眼睛一直向上，不敢回头，不敢胡思乱想，大脑被莫名的紧张感清空了。在此时，似乎世界不再存在，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眼前的三寸之地。我的心跳从胸腔“咚咚”地直落到了脚底，深深地陷入了石阶的内心，生命与这块巨岩成了暂时的共生体。
　　 终于，我的手指扣住了岩顶的边缘，双脚稳稳地踩到了狮子背上。我忘情地呐喊了一声——啊！岩巅的疾风，呼呼作响，成为我胜利的号角。
　　
　　 四
　　 狮子岩的岩顶恍如天境，高旷而开阔，是风云的故乡，也是整个锡吉里耶都城的精华之所在。
　　 这片由片麻岩地层构成的岩巅平台，相当于两个足球场大，呈缓梯状布局。灌木环边缘，天然成绿篱。少许板块和斜坡染有草色，矮矮的，淡淡的，属“草色遥看近却无”那种，平台土瘠且薄，小草再顽强，也难以成茵。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是一览无遗的古宫殿台基，有的铺砂粒，大部分都是赤裸裸的石坦，颜色像关公的脸，在阳光下流转着赤金与橘红的光晕。这里，就是锡吉里耶古都皇家宫殿遗址，当年曾矗立着一座奢华至极的宫殿群。据史料记载，这座宫殿群，主要由寝宫、议事厅、宴会厅、石制宝座和完善的水利工程组成，沿山脊错落分布，在初建之时，煞是壮观。现如今，这座天上宫阙在历史烟云中像海市蜃楼般消失了，昔日的皇宫，沦为白鹭和长尾叶猴的领地，让人唏嘘了。
　　 岁月总留痕。我用脚步把宫殿遗址细细度量，发现遍地散落着千年时光的碎片——石制宝座大气依然，只是棱角已被长风磨圆；宴会厅柱座上的琼浆痕迹依稀犹在，只是那诱人的余香已被雨水洗尽；那些断壁残垣的色泽仍然明亮，只是嫔妃们的欢声笑语已被呜咽的风声取代。
　　 令人欣慰的是，一个伟大的工程，竟安然无恙。狮子岩的顶端有一个复杂的、由多个水池和水道组成的供水系统，堪称古代水利工程的奇迹。其中最大的一个蓄水池，建在岩顶一侧的凹陷处，系人工开凿而成，面积近200平方米，至今石砌池壁仍然严丝合缝，池内碧水盈盈，映照青空，如狮子之眼，活力四射。更令人叫绝的是，当水位过高时，溢水会沿着设计好的出水孔流下，在山腰形成高低错落的喷泉。有考古学家叹言：“狮子岩的奇迹，不在于将火山栓变成宫殿，而在于让自然之力与人类智慧达成了永恒的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