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小事】苞米熟了(散文)
天还没亮,父亲就起床了,他站在当院儿里,吧嗒吧嗒地抽起他的老旱烟来。辛辣的烟味儿混着清冷的空气飘进我的屋里,呛得我一阵咳嗽。父亲听见我的咳嗽声对我喊道:“儿呀!起床了!吃口饭咱爷俩去地里掰苞米。”
一大早被父亲喊,喜欢睡懒觉的我很不情愿地起了床,走出房间看见母亲正蹲在灶坑前,把风箱拉得呼哧呼哧地响,大铁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开着,冒着热气。
我盘腿上炕,接过母亲递过来的焦黄的玉米饼子大口吃了起来。饼子烫手,嚼在嘴里有股子实在的甜香。玉米稀粥喝进肚里,肚里顿时有了暖意。“多吃点,一会好有力气活。”母亲坐在一边说着。
吃过饭,母亲给我灌了两大瓶白开水,我和父亲就拿着家伙式踏着露水出发了。
我家的地在村西头,四亩二分地,还算肥沃。往年种过小麦、棉花,也试过种药材,但父亲提议还不如种玉米踏实。
“今年全种玉米。”父亲在饭桌上宣布,语气不容商量。
母亲盛粥的手顿了顿:“玉米价贱,辛苦一季,赚不了几个钱。”
“饿不着。”父亲吐出三个字,低头喝粥。父亲在家说话从来都是说一不二,他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我知道,这事定下了。
谷雨前后,父亲从集上买回玉米种,是那种金黄饱满的“郑单958”。母亲把种子摊在席子上晒,我负责翻搅。阳光下的玉米种子像一粒粒金子,在手心里滚来滚去。
地是早就深翻过的,父亲驾着老黄牛犁地,犁铧过处,黑油油的泥土翻卷开来,散发出特有的腥香。我跟在后面撒底肥,一把把的农家肥均匀地撒在犁沟里。
“匀着点撒,千万别糟蹋了。”父亲不放心地叮嘱着。
四月的风还带着凉意,但太阳还是滚热的,没干多久,汗水就流了下来,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种完玉米,结果遇上了春旱。父亲着急了,他做了一个决定。决定挑水救苗。父亲一句话,我们一家人就忙碌起来,我们一家人开始挑水抗旱。找来水桶和扁担,我们一家人开干。那时井水离我家的地头有半里路,我挑着两个半桶水,晃晃悠悠地往地里走。肩膀磨得一阵阵疼,来回挑过几趟,我的肩膀明显感觉肿了起来,火辣辣地疼。母亲跑回家找来块软和一些的布给我垫在了肩上,但还是磨得一阵阵疼。
而父亲挑起满满两桶水,走起来却是步子稳健。母亲也不输父亲也是快速地跟在父亲的身后,感觉也是很轻松的样子。
我们一家人挑了七天水,地里的秧苗活了。虽然我的肩膀结了痂,又磨破,再结痂。但看着玉米苗由黄转绿,舒展开叶片,觉得一切都值了。
玉米长到齐腰高时,要锄草了。这是一年中最累人的活计。玉米叶子边缘锋利,划在胳膊上就是一道血印子。汗水一浸,又痒又疼。
我和父亲一人一垄,弓着腰往前锄。玉米地里闷热得像蒸笼,汗水迷得眼睛都睁不开。母亲送饭到地头,是绿豆汤和玉米饼子,还有一小盆母亲拌的芥菜丝咸菜。我和父亲坐在田埂上吃,吃得格外香。
母亲每次给我爷俩送饭到地头她也不闲着,也会趁我俩吃饭功夫她也会拿起锄头钻进玉米地里干活,父亲看她进玉米地都会喊她:“不用你干啥!有我爷俩就行了。”是啊母亲的家里活也不少,养猪喂鸡鸭的,还要给我们做饭。父亲心疼母亲总是不让她干,可是母亲哪听呀!她总说,她干一些我俩就少干一些……
那天,我和父亲来到地头,天也大亮了,我家那一大片苞米地,一棵连一棵排列着,秆子笔直地矗立着,比人还高,上面都长着一两个沉甸甸的苞米棒子,籽粒格外饱满。
“开干吧。”父亲一边说着一边走进苞米地,一会功夫我就看不到了他的身影。我紧跟其后,刚已进入苞米地,立马就被四周的苞米秆子包围住了,感觉格外得闷热,有种密不透风的感觉。苞米地里的空气里飘浮着一股子土腥气味,还有苞米叶子特有的、略带青涩的植物气息。我看准一个棒子,左手紧紧攥住秆子,右手抓住苞米棒子,用力向下一掰——“咔嚓”一声,清脆利落,一个沉甸甸的棒子就到了手里。
一开始我还觉得新鲜,心里想不就是掰苞米吗?掰就得了,多么轻松的活呀?随意咋掰也累不着,咋也比种地侍弄它们强多了。所以我轻松地在玉米地里穿梭着,紧紧跟在父亲身后,和父亲暗暗较着劲。可谁成想,没干上小半个时辰,我就坚持不了了。看似很轻松的活,干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苞米叶子边缘有小锯齿,拉在脸上、胳膊上,又痒又疼,不一会儿就泛起一道道红印子,特别是干一会汗冒出来了,火辣辣的沙着疼。腰这时也不争气得酸疼起来,我不停地努力伸直腰,很想停下来歇一歇了,但看看父亲在我前面偶尔也会直起腰,捶两下后背,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把汗,又立刻弯下腰去。他穿的那件蓝色的劳动布衣服的后背,也已经被汗水溻湿了一大片,紧紧贴在脊梁上,我也只好坚持着。
临近晌午,太阳像个大火球挂在脑顶,地里的热气往上返,人就像在蒸笼里。让我彻底体验到了汗滴禾下土的滋味。这时一阵困意袭来,我连连打了几个哈气,我掰棒子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口干舌燥,心里头烦得要命,看看那一望无际的苞米地,我对父亲发起了牢骚:“什么时候是个头呀?我可不想干了。”
父亲转过头看着我,从兜里掏出一个水瓶让我先喝口水。然后他安抚我道:“小子,沉住气,不要往远处看,就盯着你眼前这几棵。掰一棵,你就会觉得少一棵。”
这话朴实得像地里的土疙瘩,却一下子砸在了我心坎上。是啊,如果我总是看远处,远处是望不到头的苞米,心里就会觉得失去了信心。只有低头一步一个脚印地干活,心里反而会感觉踏实。懂得了这个道理,我开始低头掰了起来。
正晌午时分,母亲提着篮子和瓦罐送饭来了,她在地头扯开大嗓门对我俩喊:“快歇歇了,吃饭了!”
我和父亲从地里走出来,席地而坐。篮子里是暄腾腾的白面馒头,一大碗油汪汪的炒鸡蛋,还有一碟子淋了香油的萝卜咸菜。母亲还怕我和父亲中暑,还给我和父亲煮了一瓦罐晾凉了的绿豆汤,吃过饭,喝上一碗,从喉咙一直舒坦到心里。母亲说,她一早就去了集上买了冰糖放进了绿豆汤里,这样祛暑解渴。母亲看我和父亲吃得很香还说,干力气活就得吃点好的。我问她吃过了吗?她说已经在家吃过了,她还补充了一句:“和你们爷俩一样,也是吃的这个。”母亲嘴边有一块残渣,我用手给她去擦,发现是玉米饼子的渣。我知道她给我和父亲送的饭,她是不会舍得吃一口的。
饭后歇息了一会,我和父亲便又钻回地里。下午的太阳更火辣了,干了一上午觉得力气也使得差不多了,但有了上午的经验,心里反倒沉静了许多。手上的血泡磨破了,母亲还给我带来了布条给我缠上继续干;腰疼得直不起来,就蹲着挪一会儿。汗水顺着脸一个劲淌,流进了眼里,涩得睁不开眼睛,就使劲眨巴两下。掰下的苞米棒子,被堆在我家田埂上,越堆越高,看着就让人心里头生出一种满满的成就感。
黄昏时分,母亲开来了拖拉机,最后一棵苞米秆子终于变得光秃秃的。我和父亲把掰下来的苞米棒子装进麻袋里,放进拖拉机里运回家。家里的院子里,堆满了我和父亲运回来的苞米,夕阳照着仿若一座金山。
接下来的几天,便是我们一家人齐上阵“剥苞米”俩了。晚上,父亲在院子里扯上电灯,亮堂堂的,我们全家老少围坐在苞米堆旁,开始了剥玉米。这个活相对来说比其他活要轻松一些,但需要耐心。手指甲抠进苞米棒子顶端的苞衣,顺势往下一撕,“刺啦”一声,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棒子就露出了真容。剥下的苞米衣,雪白的,柔软的,堆在一边,留着冬天喂牲口或者当柴火。剥好的苞米棒子,有的被编成一条条长长的“苞米辫子”,挂在山墙上、树杈上、专门搭起的架子上。
晒玉米可是个是个细致活。要把玉米依次地摊开,然后要经常翻动。晚上还要收起来,盖上防露布的塑料布。那几天,全家人忙得脚不沾地,但脸上都带着笑。
晒干的玉米要脱粒。以前玉米脱粒我们一家围坐在一起用手工搓,后来父亲借了台脱粒机就变得省事多了,机器轰隆隆一响,金黄的玉米就像是被脱掉的裤子,变得光秃秃了,玉米就像瀑布一样倾泻而出。
“现代化就是好。”父亲感慨道。
玉米收完后,父亲挑最饱满的种子留起来,预备明年再用。母亲挑了些嫩玉米煮了,又香又甜。还卖了一些,换来一沓钞票。
父亲数钱时手有些抖,他抽出一张给母亲:“扯块布,做件新衣裳。”
又抽出一张给我:“买本字典。”
剩下的钱交给母亲,母亲接过来数了又数,锁进火炕上的柜子里。
晚上,母亲用新玉米面给我们一家贴了菜饽饽,金黄金黄的玉米面翠绿的青菜,吃起来特别香。父亲破例喝了二两酒,话多了起来。
“种地就像养孩子,你付出多少,它就回报多少。”父亲说,“玉米实在,不骗人。”
窗外,月光照在玉米秆堆成的垛子上,像一座座金山。秋风送来新玉米的清香,沁人心脾。
躺在床上,我能听见父母在隔壁低声说话,偶尔传来父亲的笑声。
许多年后,我离开了那片土地,走进了钢筋水泥的城市。每年秋收的时节,只要我有空都会回村,去地里帮家里掰苞米。回到城里,每当我在工作和生活中遇到困难,感到疲惫、迷茫,甚至想要放弃的时候,我总会想起那个秋天,父亲在苞米地里汗湿的背影,想起他那句“沉住气,别抬头看远,就盯着眼前这几棵”。
其实想想我们每个人的工作生活也像收苞米。摆在面前的,永远是一些像掰玉米那样望不到头的“苞米地”横在面前,让人觉得心生畏惧。但只要低下头,认真沉住气,专注于手头的那一件小事,把它做好,做踏实,就像掰下的一个个苞米棒子。不知不觉间,你就会发现,那片看似无尽的“苞米地”,已经被你一步步走到了尽头。而你所收获的,将是满院的金黄,满心的喜悦,和一份任何困难都再也打不垮的、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坚韧与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