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曾经】盖房记事(散文)
盖房子,在庄稼院的当家主事人的心中,是和娶媳妇同等重要的大事。特别是我的前辈那代人(解放前),为了一个栖身立锥之处,往往奋斗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直到完成才算安息。而在我家,我的父亲一辈子都没张罗过这个事;轮到我,却与修建结缘半生。
1966年夏天挂锄以后,文革风暴刮到农村。从泉眼岭公社下来的红卫兵造反派来到我们大队闹革命,以阶级敌人不该享受土改果实为由没收了我家的房子(我的父亲在土改时期是翻身干部,文革来临时已经成了阶级敌人)。但是那次老房子最终又卖给了我们,新房没盖,我们只是搞了一次创业预演,所以就不在此多说了。
1977年春,饱受了十年文革之害的我领着四弟五弟从那个内忧外患的“破家”里分了出来,另立了锅灶;二弟也宣布“经济独立”但暂且还不能出去“开伙”;只剩下三弟与父母在一起生活并供养还在上学的小弟。这可真是四分五裂,但我们主要是“与反动老子划清界限”,我们兄弟之间并没分心眼。
我们哥仨既然分出来,就得有住处,必须垒个窝。于是,我们家第一座土坯房诞生了。
简陋的土坯房的材料主要是四大块:房架、墙框、门窗、房盖。其中只有墙框可以就地取材不用花钱,这就是托大坯;而其余的,不仅要动钱而且要动人动车。这对我家来说,那真是愁死人的事。所以也尽量就地解决,降低标准,能对付就行。
那时候,政治运动虽然结束了,但是生产体制仍然拘束着人的行动。如果队里不批假,别说外人不能来帮工,就是自家人也得上队里干活去。我们只好紧紧抓住一切可用的时间,竭力提高劳动效率,不敢指望外援。一次大风天,队里干活不方便,假好请,我们立刻去大坑脱坯。土与场地早就抽空准备好了,直接挑水和泥。坑水冰凉刺骨,手脚抽筋,老四还幽默地说:这要是烧点热水和泥就好了。
托出三间房子的土坯,实实惠惠地干,也得十个劳力一整天,我们哥四个一天就给拿了下来。三弟的鼻子淌血不止,滴到泥里,把他托的坯都染成了褐色,他取笑说:这坯是用鲜血凝成的。
竖房架是很隆重的事,俗称“戳排”。别人家举行这个项目的时候,都要提前找“阴阳先生”看日子和时辰,还要贴八卦放鞭炮。我家人别说不信这个,就是信,你看的日子管用吗?我们只好挑灯夜战,别管它什么时辰不时辰。干到半夜,我就睡在那个露天的场地上。
每天晚上,都由一盏冒着黑烟的电石灯(老百姓俗称“嘎斯灯”)陪着我,并照着场地上乱七八糟地扔着的材料和工具。到了白天,却连一个看家的都不给你留,都得上队里干活去。晚上回来一看,立好的房架子都倒了,怎么倒的都不清楚。有人说这种兆示不吉利,那有什么办法?倒了再立起来!
那个光棍堂四弟只住了一年,还没等全部竣工就被招赘走了,我和五弟在一起又住到了1983年底。那年我们哥俩他先我后相继结婚,我们共同盖的那所土房留给了五弟,我又一次张罗盖新房。这次张罗盖的是我自己的“新婚小窝”。
1983年是我们大队分田到户的第一年。我的兜里也就是当年秋后卖粮的那点收入,其他积蓄一分没有。我的妻子比我强点,她是两个人的卖粮收入(她带来了一个小女孩)。我们俩凑到一起的钱还不够打一个地基的呢。我的几个弟弟的家境和我差不多少,她的几门亲戚也都不宽裕,但是各方面的亲人都像革命老区的老百姓支援红军一样,竭力而为。我三弟和四弟的支持,都是无偿的,没算过账。使我在1984年春天总算把大框支了起来。
当年我们屯已经开始出现“砖面房”和“全砖房”。我则首创了外砖内坯的结构。砖房与土房相比,除了土,其余的料全都需要外买。石头、水泥、沙子、红砖、木材,这些必需的建材在我的附近一样也不出产,全部要从几十公里以外的四面八方弄来。这样,不但人工和资金,运输的问题也立刻凸显。
那时候,刚刚开始市场经济,有机动车的人家极少。而与我们搭犋种地的几户人家凑到一起,不过是一辆破车两匹老马,根本出不了门。第一次盖房给我最深切的体会就是累,而第二次盖房除了累上加累还有难上加难。
我的“启动工程”是1983年9月14日去哈拉巴山拉石头。从外公社雇来一台破拖车,坐上了我们哥仨。因虑路远,来回二百七十多里地,特地起了个半夜早,估算天黑前能回到家。结果,装完车,下山没走多远,一个轱辘没气了。前瞻后望多老远都没村庄,车上一没备胎,二没千斤顶。但是司机有办法,留下两个弟弟守车,领着我走了。走了十来里地,在一户人家里找了一个高度相当的木墩子,我们两个人夹了回来。将木墩子斜支到车轴下方,将车微微一动,墩子着硬,轱辘离地了,这又卸轱辘,扒轮胎,把内胎拽出来,司机再拿着内胎去找修理部。粘好拿回来再装上,幸亏车上有能给自己的轮胎打气的设备。折腾完了,也将近半夜了。在饥寒交迫中车子起动,留下了一堆将熄的篝火。回到家时,天都亮了。才嫁给我一个多月的妻子在家一宿没合眼,那时候也没有现在这么方便的通讯设备,出了啥事也无法知道,惦记得都快疯了。她的前任丈夫就是车祸死的,再若出事,那还了得!
有些材料用量少不值得动车,比如铁筋就是我用自行车从四平市驼回来的。单程一百多里远,一百多斤沉,大岗大坡加上大风,我一连去了七趟。有一次出城刚走过北山铁道口,车链子断了。怎么办?上岗推着走,下坡骑上去让车子滑行。对付到梨树县城,进了五金商店。一问价钱,一个链节九分钱。摸摸兜里,乖乖,幸好还有一角钱!
盖完大房盖仓房,建了猪圈套院墙。因为经济条件不行,腰包常瘪,只能量力而行,一年搞一点儿,二十多年才算告竣。苦累自不必说,唯一感到幸运的就是没出事故。但也有一次意外,啥时候想起来都让我后怕。其实我是很重视安全的,脚手架都是我亲自绑,绑完后我都要上去走一下,宁愿我出事,不能让别人出事。盖大房垒大框的最后那天,二弟站在高高的架子上划大山尖的墙缝子。一根插在墙体里的架拐所担的砖竟然掉了一块碴,使那根架拐脱落,并将整个架面都带了下来。二弟摔在地上,好半天不能动弹。幸亏我总是将工作面及地面收拾得干干净净,若是落在砖头石块或是铁锹叉齿上,后果不敢想象!即使这样,二弟好几个月都干不了活,幸好没留后遗症。
盖大房那年,日夜奋战,直到收秋之前,屋里能过冬了,告一段落。第二年解冻后继续“装修”。屋内套坯,我们自称是为了保暖,其实还不是因为缺钱!这项工程很费时,垒几层就得停下,等着湿泥自然干好了不下沉了才能接着往上垒,一次垒成容易裂开。而且,垒得越高难度越大,我和三弟从当年下半年起,连托坯带垒墙,直到第二年的上半年,才算全部垒完并抹了两层泥粘了一层纸。如此费力并力求完美的“内坯墙”可惜仅使用了五年便不得不扒掉。原来,土坯扛不住冬霜的浸蚀,下面湿透了的坯用螺丝刀轻轻一扎就进去,根本抗不住上面的重压。“撤坯换砖”的工程又进行了两年。
1986年8月3日天降大雨,大水泡了我的房子,使我不得不在第二年起大动沙石,将房外周围浇灌成混凝土,屋内地面水磨石。这项工程直到2001年才最后完成。
连年修建,乡邻们说我爱折腾,其实我不是患建筑癖,非得既挨累又费钱不可。一部分工程不得不干,比如上面所述的;另一部分是日子向前发展的需要,比如盖仓房猪舍等。财大气粗的人家一次就可全部拿下,而我却只能量入为出一项一项地进行。表面看似红火热闹,其实自己难受自己知道。平时连一点豆油都舍不得买,咸菜都不一定顿顿能吃上,而来了泥瓦匠和帮工的,却得极尽排场和大方。以致我那与大房同龄的儿子煎熬了一段日子以后,就会问我:“爸呀,咱咋还不收拾房子呢?”
若以房后的那个水刷石圆形花坛为建筑终点,屈指算来,我几乎一年不空过地修建了二十八年。现在我已经腰弯背痛干不动了,可也没啥可建的了。我躺在炕上,望着屋顶已经开裂的水泥天棚,心里时常想:这就是我奋斗了半辈子建成的窝吗?不对,赵本山说了:那都是临时住所,只有那个小方盒才是永久的家。但是那个永久的住所,我自己是修建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