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秋锦(散文)
一
这次是从北戴河出发,经过辽西走廊,跑京哈高速,赶往辽宁的阜新。因为喜欢两个带着“锦”字的地名,而先折道盘锦,再走锦州。9月中,秋色似乎更有意装饰东北的城市,路边的树木,泛着隐约的微黄,应着秋令,一点也不矜持。我觉得,东北已经开始了调色的美。我赶上了欣赏时日,心情自然和爽朗的秋一样。
我略知“盘锦”名字的由来。盘锦地处辽宁西南,是合并了原来的盘县和锦县,各取一字,生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字。最出名的是这里有“盘锦苇场”,据说,天下苇荡,如果盘锦的排不上号,那天下的苇荡都失色。当然,最初让我以为《诗经》里写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一直是南国之景,原来,根据“蒹葭”的说法和国风所在地,认为是今天的陕西关中、甘肃陇南一带。不过,我想也把这个《诗经》名句送给盘锦。
北国水泽,天赐佳地,芦风苇花,锦色当秋。作为游人,喜欢上一个地方,可能首先源自诗意吧。
盘锦,真正有名气的并非苇荡景色,而是“盘锦大米”,我是带着朋友交待的任务直奔盘锦的。在中国,尽管稻米之乡当从南方寻找,可出名的大米,北方也名望正盛,黑龙江的“五常大米”,辽宁是“盘锦大米”,直接让北方也成了鱼米之乡。我以能吃品牌大米,能抵达大米产地一览,感觉都是美的。想挑剔一点吃的,在曾经被视为“小资”甚至“腐化”,而今成为主流追求。
其实,想想,在中华大地上,只要经过一个地方,总有属于自己的地理品牌商标,尤其是改革开放之后的这些年,这种地理文化建设,已经成为潮流,推波助澜,都有点让人目不暇接了。
例如我所经路段,我就一路点数,就像一场检阅,为之兴奋。山东沾化的冬枣,让我知道了“先有冬枣树,后有沾化县”的历史渊源。走进沧州的泊头,知“泊头鸭梨”承载的是千年梨香文化。进入唐山滦州,口水就不自觉溢出,因为我想起了“滦州苹果”。走进秦皇岛,好想去参见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韩愈的故乡昌黎,更想买几串“昌黎葡萄”带着路上解馋。进入葫芦岛,望着山野,看看小米收获没有,很想买一袋“建昌小米”,尝尝清廷贡米的味道。
副驾驶位上的妻子说,只知道吃,饿鬼转生的吧?我以“民以食为天”为据回复。古人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我跑千里,目不能分神,也应该带走沿途的地理文化啊。旅途疲劳,一路上就像有街头小贩在叫卖冰糖葫芦,哪还会怠倦。
二
我最近在读王秀梅的表现辽沈战役的小说《血红雪白》,一走进塔山服务区,我就想到这场战役,是解放战争由战略防御转入战略决战的序幕,一战而歼国民党47万军队,奠定了解放战争胜利的基础。塔山的翠绿景色之下是解放军的鲜血沤沃了肥土。而向东的盘锦,却是意外地免遭战火波及。原来,国民党廖耀湘兵团在战略上,最先选择营口出逃,万不得已,退缩沈阳,而盘锦并非必经之路。因为盘锦有着“北方江南”之称,不是不舍得践踏,而是它的地理特点,使他的机械化军队唯恐避之而不及。盘锦,为海洋沉积盆地,境内草甸沙丘众多,海拔最高处是18米多点。辽宁的旅游推介词是“天辽地宁”,在盘锦,应该是“天辽地平”,是鹤类候鸟的聚集地,故别称“鹤乡”。它地处辽河下游,境内河流纵横,有21条较大河流分布,属半湿润季风气候,尤其是夏季白昼长,日照充足,为水稻生长提供了可贵的热量资源。一片沼泽地,可陷国民党军于死境,没有人想犯一个大错。但历史就是如此,并非因为不犯错就可无虞,毕竟,历史不会给一个腐朽的政权留足残喘的机会和时间。
书中一个情节我要说说,盘锦的百姓就挑着盘锦大米,往塔山前线送,塔山,有炮火翻地三尺深,更有米香弥山头,有的战士的最后一餐就是盘锦大米。
毕竟带着任务,心想着“忠人之事”,我往锦州方向走,走凌海市的农村国道吧。或许我可以遇见一个盛产稻米的村落,或者有大米专卖店,一定要买上几袋货真价实的“锦”米。
稻田就在我的左右,我在“稻国”里,希望不会落空的。于是,有了看稻抒情的闲情了。
三
北国之秋,并非是蛙鸣的世界,或许因为有我这个外来客,它们感到陌生而哑声了。辛弃疾的《西江月》还是在耳畔响彻起来——“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只能以江南意象来填补我的文学梦境了。以诗意理解田园风光,没有错,盘锦也配得上这样的文学之境。
我的家乡,从前时,也有小块的水稻田,我曾写过《北沟——我们的小江南》,但很不过瘾,那我就坐在“稻花香”里醉上片刻吧。
这里是大洼区的千亩稻田一角,被誉为“行走的稻田博物馆”,稻田是主场,而远处的红海滩正在着色,为稻田镶着硕大的边框,铺排着远景,扬花的芦苇,就像配合稻花香的陪唱,将清爽的秋风拉成箫声笛曲,虽无蛙声鸣叫,却也别具风情。
我想,这东北应该是秋日早就把稻子催熟一半,好好看,稻株还泛着绿,一副不甚发急的样子,哪管稻穗早就低头求熟,好像还沉浸在盛夏的盛情里,鸥鹭翔集,并不啄粒,只顾闻香,飞了落,落了飞,稻浪起伏,成了鸥鹭表演的舞台,我真想生一双翼翅,随鸥鹭自由地飞……
秋天是让人圆梦的季节,秋色是给梦添彩而意象,凡是去看的人,秋色都会给一个圆满。
哦,盘锦啊,莫非嫌蛙声不够响亮,是江南小情调,无法写真北国风光,而干脆换了鸥鹭来捧场?其实,这番景象早被唐诗人韦庄捕捉到——“更被鹭鹚千点雪,破烟来入画屏飞”。(《稻田》)我不知,盘锦人是否因为韦庄的诗道出了精准的风景而邀请他来盘锦做稻米的代言人,却又怕冷落了辛弃疾。
四
遇见放牛的东北老汉,我明知稻米正在成熟时,还是问他何时稻米可收,没话找话。他说,这里出锦州大米,不是盘锦大米。锦州稻米是旱稻,粘性大,好吃。他回避了我的问题。看样子,9月底10月初,当是收割旺季。他说,吃新米,要等个把月。我懂得老汉心思,谁不说俺家乡好,但绝不贬低他乡的好。为了讨好老汉,我说两地的大米叫“秋锦”,叫“锦米”。老汉笑道,我们这就这么说的,可外地人还是认盘锦米。老汉说,现在村村有电商,用不着进村走户。他儿子就是干电商的,正在创一个“钟屯旱稻”牌子,他笑儿子需要猴年马月。
这是多么有意义的农业营销创举,我送给老汉一个词“前程似锦”。他懂得,告诉我村中的春联横批都那么重复着,不肯换成别的字。秋锦,锦米,盘锦,锦州,前程似锦,这些有着怎样的逻辑,老汉说不出,但心中门清。生活面貌,精神面貌,是一个难以发现的渐变过程,这个过程中,形成的地域文化,会成为引领。
站在稻田外,诗意朦胧来袭。阳光偏向稻田锦,秋天杂色远染黄。我也被镶嵌在黄锦般的光色里,成为一幅画里的看点。又想起,现代诗人穆帆的散文诗集名字“你若盛开,蝴蝶自来”,这和阳光偏爱稻田,何其相似。世间本就如此,万物万象,可能都在诠释着共同的真理。人站在阳光里,也暖起来,仿佛光线离不开我们进入秋光的脚步。
车行入义县,路边的旱稻就像在绿树间铺了锦色一般,黄得那么幸福,那么透彻,就像要切割一块块绿,又像是绿要呵护一块块黄。我知道“义”字的繁体字写法,我却给简体的“义”字做了我的“说文解字”,就像稻子的模样,交叉的是稻叶稻株,那一点就像造字法之“指事字”,是强调稻株的稻粒。我知道这个解释是违背义县名字的历史由来的,但这种审美,我不觉得是对它的曲解和误解。
行走在秋锦稻色里,我想起诗人艾青的诗句——
我爱这土地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鸥鹭和秋燕都已经在歌唱,我要用自己的方式来感受这片锦色的土地。我是一只跑得很快的甲壳虫,我想把斑斓的壳色染成锦黄。我愿做一只田鼠,只为稻米捉虫。我愿做一只螃蟹,爬行在盈香的稻田,滋养一身肥肉香味。我喜欢这样变来变去,尽情地在稻田的锦色里释放自己。
我的车,一直开着空调,用的是内循环档位。突然觉得这是一个损失,马上换成外循环。稻田孕育出来的稻香,仿佛是稻花香的酒味,充满了车厢。
到了阜新的地界,我居然喊错了名字,说成了“阜锦”,贸然了。黑龙江就有“富锦”,读音重复了。
锦,在《说文解字》里是指有彩色花纹的丝织品。东北的土地,五彩锦绣,把这个字,送给阜新,有什么不可呢。
锦霞披离,暖色光线的网,在稻田上编织着黄昏的美。我该用怎样一张锦笺,记下这些锦色呢?我确定了锦书的主题——秋锦,寄往东北的土地,锦念锦秋一行。
好美的一个“锦”字,停车在手心写下这个字,一串美词跳出——锦囊,锦书,蜀锦,云锦,锦官城,十样锦,七段锦……
我想走遍祖国的锦绣山河,在锦缎上写下我的“锦章”。路漫漫其修远兮,吾惟愿锦上行。
金秋,锦秋,有人说,这样的称谓是源自中国古典文化的五行说,我觉得,秋天这个季节,也是一个造词的文学之季。金秋是否直接和一片片金色的稻田有关?无关风月只关秋。
辛弃疾享受着“稻花香里说丰年”,我从东北收了一张稻花香年画,藏在我的美好记忆中。
2025年10月3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