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小事】母亲的毛豆(散文)
每逢夏日,我家村里就有几家开始煮毛豆去集上卖,煮毛豆换钱是我家的一件大事。
母亲煮毛豆自有自己的一套,她这个技术活是和我姥爷学的。姥爷煮毛豆从来都是极其讲究的。那时候姥爷经营一块地,专门种植毛豆,姥姥是种田好手,姥爷煮毛豆厉害。两个人各负其责。每年需要什么时候摘豆子开煮,选择什么样的毛豆姥爷自有自己的章法,他选择豆子须是“中秋绿”,那种。他说这时候的豆子,粒大饱满,绿生生的看着就有食欲。用井水反复清洗,洗去泥土,然后控干水分投入大铁锅里,大铁锅的水要漫过豆子三指,盐须得粗海盐,一把下去,便听得“唰”的一声,然后再放入一些花椒大料八角香叶,姥爷说佐料全,豆子全部吸收,豆子才会有滋味。煮豆的火候是关键,豆子开锅后,要转成小火,这样豆子才会煮透,入味。
姥爷负责煮豆,姥姥和母亲负责去集上卖。也别说姥爷煮的豆子在集上卖的很好,名声越传越远。谁路过了都会买一些。后来姥爷干脆在家院外,支了一个摊位。他负责煮,母亲负责卖。逐渐的,母亲接替姥爷。结婚后就专门做煮毛豆的生意。
我幼时喜欢蹲在灶旁,看母亲煮豆。灶火映红了她半面脸,另半面却隐在暗处。搅动锅里的勺子时,感觉她的整个身子都随着晃动,仿佛不是在搅一锅毛豆,而是在搅动什么沉重的东西。豆香混着水汽弥漫开来,我便在这雾气里昏昏欲睡,耳边只有豆子翻滚的咕嘟声,和母亲偶尔的咳嗽声。
天刚亮,母亲就出去卖毛豆了。家里那时有一辆姥爷以前卖豆子用的三轮车,车上放着两大铝锅毛豆,用大粗布棉被捂得严严实实,为保温热。我跟在母亲身后,紧紧拽着母亲的衣襟。
母亲的毛豆摊就设在我家街市上的一侧,前面是王嫂子家开的馄饨店,一股股香味飘来盖住了毛豆的气味。有时赶上中午,母亲的毛豆生意好,母亲会数出几个钢镚给我,让我去她家买一小碗馄饨汤就着家里拿的玉米饼子吃。她家的馄饨汤配料虽然里面没有馄饨但味道好。我往往是还没等咂巴出啥味道呢,都会一股脑咽下肚里。王嫂子年纪不大也就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也刚刚结婚不久,她喜欢吃母亲的毛豆,每次母亲来她都会跑过来买上一斤二斤的,坐在摊前不住嘴地吃。即使来了顾客她也不动,她店里雇了两个小工就出来招呼了,根本用不着她。她只负责采购,调馅其他的都交给了她男人。王嫂子人很好,我每次去她家买馄饨汤她都会趁男人不注意给我放几个馄饨。她之所以背着她男人,只是她男人做买卖比较死板,丁是丁卯是卯。有两次她给我加煮好的馄饨放里面时,被她男人看到了还用白眼狠狠瞪了她说:“你这不是作践钱呢吗?”还把王嫂子给我放碗里的馄饨捞了出来。
母亲的毛豆销量好,总是在集市上最先卖完。一天母亲卖完毛豆,去了一趟公用的露天茅厕回来,从怀里掏出一个黑夹子,母亲说黑夹子里有五百块钱。这个黑夹子貌似看着是王嫂子男人平时拿的。我问她,她捡这个有人看到吗?母亲说没人注意。那时候我姥爷正在医院住院,准备手术正需要钱。母亲那些日子,一大早就煮毛豆想着尽快把钱凑齐了好给姥爷做手术。我就说没人看见正好这些钱给姥爷交治疗费。母亲听了急眼了骂道:“你个小兔崽子咋会有这样的想法呀?不是咱们的钱咱们怎么能要呢?坚决不行!”
母亲就拿着皮夹子去了王嫂子的店,那天王嫂子的男人喝醉了酒去茅厕方便顺手把夹子放在石墙上。母亲那会给他们送钱夹子,男人还没醒酒还在睡觉。王嫂子气得把男人锤了起来,男人看见钱夹子一下醒了酒。一个劲说着感谢话。
那天后,每当中午,王嫂子男人都会让王嫂子给我和母亲端一碗馄饨吃。
母亲毛豆煮得好,在集市上也是最先卖完的。那些赶早班的工人,晨练归来的老人,甚至开着轿车偶然路过的,都会停下来买上一袋。母亲用报纸折成三角包,盛得满满当当,再额外抓上一小把添进去:“自家煮的,多给您点儿。”
我知道,那一把额外的毛豆里,藏着我们家的日子。
父亲常年在外奔波打工,家里还有长年卧床的奶奶。母亲的毛豆摊,便是全家的倚仗。学费、药费、柴米油盐,都从这一锅锅绿豆里浮出来。最难的时候,母亲一天煮过八大锅毛豆,从凌晨直卖到深夜。我送饭去时,见她的手指已被盐水浸得发白起皱,却还在不停地装袋、收钱、找零。
“妈,歇会儿吧。”
“该领你奶奶去中医院扎针理疗的日子到了。”她总是这样答非所问,手上不停。
奶奶的病是母亲心上的另一口锅,常年熬着。夜里收摊回家,母亲第一件事便是给奶奶擦身、按摩。隔一段日子母亲还会用板车拉着她,去城里的中医院给她针灸理疗拿回十几幅中药。奶奶年纪大了患有多种老年病,有时清醒,有时糊涂。清醒时,会摸着母亲的手掉泪:“苦了我儿了。”糊涂时,却会嫌母亲这也做不好,那也不和她的口味,一个劲骂人,更多的是骂父亲出外在家挣不回来钱,让媳妇跟着受连累。有时她犯糊涂时也会嫌母亲煮的毛豆太咸,或者太淡。母亲从不争辩,只是陪着笑说:“妈别生气,你说的都对我改。然后背起她如哄孩子一样来回在院子里走动。在第二天煮豆时便也会调整盐量,尽管奶奶可能根本尝不出差别。
母亲在我的眼里是个坚强的人,撑起了家里的天。即使家里的日子再难,也很少见她流过眼泪。奶奶几次患大病,住进医院交不起治疗费,通知了在外地的父亲,父亲也赶不回来甚至会撂下一句话:“我回不去我也没挣钱,你自己想办法吧。”
母亲理解父亲在外的不易,不生气也不埋怨他,只是说:“你在外注意身体,你放心吧,妈有我呢!”
过后她开始挨家挨户借钱,然后她除了每天出去卖毛豆,还买了一台二手的缝纫机接了一些缝缝补补的活。她还去了附近一家纺织厂干起了纺织工。每天把日程安排得满满的。那些日子我和弟弟请了假,不再去学校上学。在医院照顾奶奶。为了不影响学习我俩把书本拿到医院,有空余时间就看书学习。有几个同学还来学校帮我俩补课,因此也没拉下什么课程。在奶奶住院期间我也曾见过母亲哭,只一次。那日暴雨,市集人稀,豆子剩了大半。回家路上,小车陷进泥坑,锅翻豆洒,绿莹莹的豆子混在泥水里,捡都捡不起。母亲蹲在雨里,徒手捞着泥水中的豆子,雨水和泪水在她脸上纵横交流。她跪在地上一边捡豆子一边哭着说:“我的豆子呀!给我婆婆的救命钱呀!”可是回到家,她换身干净衣服,依然做好饭笑着去了医院,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后来我去了外地求学,工作,母亲依然纺织厂工作下班回到家卖着她的毛豆。每次我从学校回家,老远都会看见槐树下的母亲的身影,好像她从来就在那里,从未离开过。以前的木板车后来父亲挣了钱回来换成了不锈钢的,锅也换了新的,只有那床保温的棉被还是从前那床,母亲说用惯了,舍不得扔……
如今每当我看到街边卖煮毛豆的小摊,总会停下来买一包。剥开豆荚,将豆粒挤入口中,那熟悉的咸香瞬间弥漫开来。嗯,是母亲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