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忆】想起那年交公粮(散文)
一
那年秋收时节,老队长安排我和老杨搭班晒稻谷。
开镰搭谷之前,老队长就一再交待:双岔河坝上和另外两处向阳的塝塝田,产出的稻谷是全队最好的,要留着交公粮。你们晒稻谷的时候,一定要分开晒,切莫把泥鳅黄鳝一锅焖了,好稻谷晒不出好公粮来!
听老队长这一说,我抓起两种稻谷捧在手里,确实重量不一样。阳光好的稻田,产的稻谷色泽好,颗粒饱满。阴山湾冷浸田产的稻谷,颜色灰不溜秋,颗粒也不饱满,往年就是分给社员做口粮。
二
一个100多人口的生产队,只有20多亩阳光好,水源活的“当家田”,说起来让人也不相信。这还得归咎那座水库造的孽。
新四河水库修建于1959年大跃进年代,主要是为了灌溉二十里外响水坝上的新田。由于水库盘山灌渠漏水,长期没有得到解决,新四河水库没有发挥灌溉效益,防洪作用也不大。
水库淹没了我们生产队100多亩坝子田,剩下几十亩稻田多是阴山冷浸田,还有一些广种薄收的挂坡地。
自从我们生产队成为库区以后,公社减免了部分余粮交售指标,但是公粮属于“皇粮国库”,上交指标颗粒不得赦免。
生产队每年交了公粮卖了余粮,社员平均每月只有不到10公斤基本口粮。 虽然每年一到春荒季节有返销粮(也叫供应粮),可惜指标太少,而且要拿钱购买。每年一到开春,绝大部分社员家里开始闹饥荒。
每年春荒季节,我们生产队主要依靠两个“救命招”度春荒。头一招是自留地里有个青菜园。家家户户自留地几乎全种上四月青菜。这种青菜叶张宽大,叶片厚实,产量高。一家人煮一大锅青菜,掺一点包谷面,就是一餐饭。也许青菜营养价值高,大人细娃天天喝青菜稀粥,却没见哪个脱瘦好多。
第二招是家家户户井边沟边有个小作坊。一到春荒季节,社员们请假上山“开地仓”挖蕨根,在沟里淘洗干净,然后在石盘里捶烂,过滤蕨粉,做成根巴充饥。
我们生产队自力更生度春荒的两个招数,还受到过大队公社的表扬。
三
那些年,交公粮是生产队头等政治任务。社员们也都晓得,给国家交公粮,是为了备战备荒。因此,“快交粮,交好粮,踊跃交售爱国粮!”成了各个生产队你追我赶的目标。
为了确保公粮质量,我们吃住晒谷场,抢天色晒稻谷。那期间,晒屋墙上的广播不时播送《喜晒战备粮》的歌曲:“姐妹们喜晒战备粮,丰收的歌儿四处扬。手拿簸箕走得快,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爽!……”
每当听到欢快甜美的女声合唱,我也为能够参加晒“爱国粮”而自豪。
我和老杨晒稻谷,都是新姑娘坐轿头一回。开始老队长总是不放心我们,担怕好稻谷交给我们,晒不出好公粮。
老队长有空就手把手教我们,谷耙的耙路怎么顺着太阳走。在阳光斜照的上午和下午,要顺着太阳照射方向的变化,不断改变齿耙路径的走向。这样才能增加太阳的照射面,稻谷才会干得快一些。
稻谷晒干到一定程度,我们就用木板耙,将面层的稻谷耙成一道道塄坎,让太阳晒到底层的稻谷,并且不断变换塄坎的位置。
太阳还没落山,我们趁热将稻谷垒成大堆,利用稻谷自身的温度发汗,将稻谷的水分彻底烘干,这样稻谷的干湿度才均匀。
至于稻谷要干到啥子程度才合适?老队长抓几颗稻谷丢进嘴里,一咬“嘣嘣”响。他满意地点头说,干到这样就合适。如果一咬稻谷成了面,就是稻谷晒过了头,这样的稻谷就要被降级。如果咬着疲软,稻谷就没有干好,这样的稻谷粮管所就不得收。
当然,要晒出合格的公粮,除了老队长教的这些“基本功”,更需要责任心。
我们鄂西山区雨季多。一到秋天便秋雨绵绵,难得遇到几个艳阳天。晒一季稻谷,就跟老天打几个月的“游击战”。
那年代,广播的天气预报准确率比较低,我们除了天天晚上听广播,还学会了看云识天气,从水库里的雾气,判断第二天是晴天还是雨天。白天遇上天气变化,就得把稻谷挑进挑出;雨来急了,就打开草把子临时盖住谷堆;深夜天气突变,还得吹牛角通知全队社员赶到晒谷场“抢暴”。“晒一季谷,脱一身肉”,这话一点不假。晒稻谷的人不光身累,更是心累。至于累得有不有价值,全凭粮管所质检员最终“大王一卦”。
四
柏杨坝是全县大公社之一。交售公余粮期间,公路上,运粮食的拖拉机、手拉车跑得尘土飞扬;人行路上,挑粮食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活像淮海战役期间,老百姓支援前线那个场面。
粮管所宽敞的院坝挤满了装粮食的箩筐、蔑篓和麻袋。稍微晚到一步的,就在粮管所门外排起了长队。
24个秋老虎刚过去不久,中午的太阳还是火辣辣的。交售粮食的社员们挤在院坝屋檐下,不住地挥着草帽扇风,有的摘下头上的帕子或拉开衣襟不停地揩汗……
粮管所负责粮食质检的老贺,是从部队转业的。他笔挺的身板,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黄军装,一双旧圆口布鞋,被灰尘蒙得看不出颜色。成天在粮食堆里过日子,老贺的头发胡子灰蓬蓬的,两道浓眉也是灰蒙蒙的,瞪着一双大眼睛,看上去不怒而威。
由于老贺检验粮食铁面无私,人们当面称他贺同志,背后叫他“贺铁钎”。
他的腋下夹着一根约两尺长的铁钎,铁钎中间有凹槽。老贺验粮时,将铁钎往稻谷中间一插一抽,留在铁钎凹槽里的谷粒就是他检验质量的标本。
公余粮不仅要求干得适度,而且要求颗粒饱满,干净利索。老贺检验粮食一点儿也不含糊。要是哪个卖粮的社员啰嗦,他就瞪着一双骨碌碌的大眼睛训斥道:“粮食干度达不到,进了大仓就要发烧;你那点粮食一发烧,就害得满仓粮食变质。就算你是我妈的男人,我也是不会讲情面的!”
我挤进水泄不通的人群里,眼巴巴地看着老贺一丝不苟地检验我们晒的粮食。我心里“突突突”像拍簸箕,生怕我们生产队的稻谷验收不合格。弄回去翻晒,来回二十几里路程,不光是老队长和社员们会骂我们,更要命的是,队里把最好的稻谷交给我们,却没有晒出合格的公粮来,这是多大的耻辱啊!
正在我悬心吊胆的时候,老贺已经检验完毕我们生产队的粮食,在一张白条上“刷刷”写了几个字,高喊一声:“过磅!”在本队社员们的欢呼声中,我的心突然像一块石头落了地!
等到我们生产队的粮食全部过磅结帐入库,天色已经不早了,社员们都在叫苦,肚子饿巴了背。
老队长满面春风:“你们几爷子放心,我早就安排好了,够你们敞开肚皮干一顿!”说罢带着社员们嘻嘻哈哈走进关庙对门的饭馆,享受一人一斤大米饭、一碗合渣汤和一盘烧辣椒的奖励。
五
上世纪70年代后期,我们生产队在坝上阳光好的稻田里,首次推广水稻矮秆作物。“华粳一号”是中晚熟品种,产量高,米质好,就是传统的搭谷方法不容易脱粒,收割进度缓慢。
收割季节延迟,偏偏又赶上连天雨,稻谷堆在晒屋里,眼看就要发霉。生产队集中所有风车,一遍又一遍地车稻谷,可是这个办法最多只能给发热的稻谷降降温。
交售公余粮期间,公社连篇累牍发通报,大队天天晚上在广播里公布进度,表扬先进,鞭策后进。公社大队催得火急,老队长急得心里冒火。
有人想出了一个主意,把稻谷摊在地上,掏成一道道垄沟。借来社员家里煮猪食的几口大铁锅,在锅里架上干柴,烧起大火。不怕热的社员们,轮流拉着铁锅,在垄沟里来来回回,利用高温将稻谷烫干。一连几天,人们烤得满头大汗,就连晒屋的楼板也烤裂了缝。结果证明,这是一个馊主意。
稻谷干的干,湿的湿不说,金灿灿的稻谷,被锅烟灰染得黑不溜秋,压根就不敢往粮管所送。
老队长只好垂头丧气去大队作检讨:“老话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我们生产队也不想当后进,拖全大队后腿!只是今年秋收,我被鬼摸了脑壳——害得社员顶起碓窝唱戏,人也吃了亏,戏也不好看!”
六
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调动了农民种粮积极性。家家户户精耕细作,舍得买良种,舍得施化肥,粮食连续几年获得丰收。
“如今庄稼种一年,挂起犁头吃三年!”正当庄稼人笑得合不拢嘴的时候,“卖粮难”给狂喜的人们兜头泼了一瓢冷水。
每天清晨,运输公余粮的手拉车、拖拉机、农用四轮车,还有背篓的、挑箩筐的村民,源源不断从四面八方涌向粮管所。
粮管所前后院宽敞的院坝里,甚至大门外,堆着五颜六色的化肥口袋。那年代,家家户户施用化肥,农户习惯利用化肥口袋装粮食。火辣辣的太阳,将化肥口袋晒得发热,粮管所到处都是刺鼻的碳酸氢铵和尿素味道。
“啷个办咯组长,看样子今天还是卖不脱,我们又得睡化肥口袋过夜哒!”村民们围着村民小组长叫苦连天。粮食卖不脱,运回去路太远又划不算。村民小组长比村民们更着急上火——粮管所计划内收购任务完成了,计划外收购爱收不收,说是收得越多越亏损。
那年我刚刚招考到县广播站,星期天回家也加入了卖粮大军。村民说,你是记者,应该把这个事情报道一下。我说,全国存在“卖粮难”,江汉平原比我们山区更严重!
爱人要我找粮管所负责人开“后门”,收了我家的粮食。我说,我和粮管所负责人不熟悉,就是关系再好,几百上千双眼睛盯着,粮管所凭什么不收别人的,单单收我家的?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也是天无绝人之路。当天我在街上遇见了教书那几年结识的一个朋友,他在镇上中学管后勤,以每公斤二角四分钱的价格,将我家的包谷全部收去酿酒。这是当时的市场价,比粮管所要高。
这种局面在第二年(1985年)就得到了改变。国家取消了粮食统购,改为合同订购。农户多余的粮食可以卖到粮管所,也可以到市场上出售。政策一放开,老家镇上出现了一批长途贩运粮食的大户。他们将农户多余的粮食,贩运到长江口岸奉节、云阳等地。
交公粮,已经成为历史进程中的一段往事,也是我们那一代人难以忘怀的记忆。


生产队交公粮,是我初入社会的一段经历,让我切身感受到了农民的隐忍和无私奉献精神。如今国家强盛,农民再不交公粮了,可是农村却面临人老地荒的现实,值得引起社会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