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月照六湾(小说)
一
阴历八月十四的夜晚,月亮像刚过门小媳妇擦洗过的银盘似的锃光瓦亮,映照在六湾村里。
六湾村居住在七沟八湾一溜山的第六座山的山窝窝里。这一带的每条沟、每道湾都有带着数字的自然村。六湾村最小,也让一条干涸的河沟把村子一分为二,劈成了两半。东边的是东队,西边的是西队。
西队女社员,三十三岁的玉清守寡已经五年。自古“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玉清长得柳眉杏眼,杨柳细腰,像一朵误开在山崖边边的牡丹花儿。
玉清女儿俊英八岁那年,全国上下闹饥荒,讨吃、要饭、饿死人的不计其数。一天只喝一顿照影影野菜粥的俊英,饿得皮包骨头。数九寒天,滴水成冰的天气里,丈夫瞒着玉清,跟邻居赵三去几十里外的煤矿,下井挣那几斤玉米面,可惜一声塌方,连人带梦埋在了煤堆里。要不是同去的赵三找老板理论,连个囫囵尸首也拉不回来。望着门板上黑糊糊、直挺挺的丈夫,玉清哭得死去活来。
丈夫出殡那天,玉清拉女儿跪到坟前,十指抠进冷土,指甲缝里塞满了冰碴子。哑着嗓子一字一句地说:“她爹,这辈子,玉清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若改嫁,就让西队那辆三套马车从我身上横碾过去!”
玉清要强,生怕无端招来闲话,喊来赵三夫妻与娘家兄弟,先将篱笆编得大门加固加锁;又将院墙砌得比屋顶还高;再将墙头插满碎玻璃尖尖。月光一照,亮闪闪地犹如一排獠牙。仿佛这样,就能把所有是非挡在外头似的。
日月如梭,流水般过去,现如今,玉清的女儿俊英已经十三岁。身体虽然消瘦,却与母亲一般高低,一般俊俏。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俊英勤快而能干:担水劈柴拉风箱做饭收拾屋子,摞碗刷锅喂猪喂鸡。村里孩子读书都晚,俊英十岁那年才入学,现在是六湾小学三年级的学生。
太阳落山,玉清端着半盆泔水跨出门槛,猪圈里的黑猪“嗷——嗷——”叫着,把槽沿拱得“咚咚”直响。芦花大公鸡扑棱着翅膀抢先围过来,红冠子一啄一啄的……赵三媳妇隔着院墙问:“俊英娘,拾掇停当了?”
“嫂子,停当了。”
“早些歇着吧。再有半个来月,咱们就熬出来了。再累啊,呵呵,总比那些年饿肚子强。”
“可不是嘛。嫂子,你也早些歇着。”玉清说着话将大门闩死锁上,又顶了根木头棍子回了屋。女儿俊英已铺好被褥,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看母亲上了炕,一口吹灭了煤油灯。煤油灯一灭,屋里只剩下月光,像一摊水银泻在炕上。俊英像小时候那样贴在娘的胸前问:“娘,你说,月亮里真的有嫦娥吗?”
“有。”玉清顺着闺女的秀发,“别看嫦娥高高在上,其实也守寡。唉,又没个孩子陪伴,心里苦着呢,比咱还难。”
“老师说,那是迷信。娘,农忙假后又得交学费,我不想念书了。”
“交呗。不念书干啥?”
“和你一起挣工分啊。”
女儿的话,小石子落进心窝窝似的,硌得玉清心疼。她“噌”地一下坐起来:“不行!娘当了半辈子睁眼瞎,你可不能!”
俊英不说话了。其实,她也不想离开校门。只是那双邪恶的眯缝眼,总在她的脑海里闪来闪去,她要寸步不离地保护娘。有心提醒母亲注意些,又恐自己是疑心多事,惊扰了劳累困乏的母亲。虽然心中有事,俊英毕竟是个孩子,只把脸往母亲腋下拱了拱,很快便熟睡过去。玉清却没有睡意,因为她清晰地听见:“咚咚,咚咚……”的声音,天啊,这么晚了,谁在外面敲门?
玉清侧耳听了听,大半天才明白过来:咳,别吓唬自己了,不是有人敲,是寡妇门前那根看不见的鼓槌,在她的心里敲。想起明天要割莜麦就下了地,从后墙两个泥缸旮旯里抽出磨石,“嚓、嚓……”磨起了镰刀。
二
三年饥荒后的一九六二年,六湾村一带的雨水终于顺当起来,庄稼也迎来了大丰收。经过男女老少二十多天的抢收,小麦、谷物、黍、菽已经收割上场,只剩下黄灿灿的莜麦还在田里,宛如为丰收的庄稼站好最后一班岗似的。
赶上了闰月年,寒露快到了八月还没过半。这两天,六湾村一带的温差越来越大:早晚凉,得穿毛衣;中午秋老虎出来耀武扬威,三伏天一般热,单衣薄裤流汗;夜间气温下降十几度,寒气逼人还起霜。玉清家的矮屋顶、院墙上的玻璃尖尖都泛着瓷光,望上去,抹了一层锡似的。
明儿就是中秋节。社员们可不能休息,生怕老天爷翻脸下弹子“指冰雹”,趁着好天气,赶紧把莜麦割倒拉上场,心里才踏实。丰收的季节里,六湾村一带的学校放了农忙假,在农办老师的带领下,回村帮着抢收。
天刚麻麻亮,西队催人们下地的铜锣就“咣——咣——”响起,热好饭的玉清忙把女儿喊醒,娘儿俩囫囵吃完,出门前,玉清从笼屉里摸出张白面饼给女儿带上。俊英露出一排白生生的玉牙说:“娘,饼上面红印儿不错,嘻嘻,像月亮的圆章!”
玉清亲呢地抚摸着闺女的双辫接过话:“是过年写对联剩下的红纸,娘用水泡了泡,用在这儿了。”
“真好看!”
玉清蹲下来给女儿系鞋带。这双黄秋鞋,是邻居赵三闺女杏花穿小送给俊英的。轻声嘱咐:“慢些割,注意划伤,千万别逞强。”
“娘,放心吧。”俊英接过母亲递过来的镰刀,把手中的饼一掰两半,将另一半硬塞进母亲说,“娘,你也别逞强,要是学生这边提前完事,马上过去帮你。”
“好孩子。”玉清笑了,眼角挤出的两道细纹,像月牙儿的尖尖。又说,“今天估计要去最远的那块莜麦地。虽然路有些远,有你们这些学生娃娃们帮忙,早早就能收割完。还有几碗白面,收工娘给你擀面条吃。”
“好嘞!”
娘儿俩匆匆来到村口时,老师招手让俊英过来,和同学们一起赶往东队帮忙。
三
初升的阳光,碎金一般洒下来,西队的莜麦地尽显一片金黄。
生产队长扯开嗓子分配任务:“一争多长(方言:大约三里)的地头,挣十分工的青壮年每人十垄,九分工的九垄,年老体弱的五拢,年轻妇女一律八垄!自己割自己捆。社员同志们,咱好不容易盼来个丰收年,要做到不让一根庄稼洒在地里,颗粒归仓!常说地冻车铃响,山药,‘指土豆’萝卜正在长,但凡土里埋的不着急,可气候不稳,割完莜麦,那些土豆、萝卜埋在土里的也该起了。干部们说,除去公粮任务,我们要争取大小平均三百六十斤口粮!今儿是中秋节,是团圆的好日子,生产队烙了白面大饼熬了小米稀粥,中午送到地里犒劳大家,早割完的就能早回家!”
玉清来到自己的八垄地前,心里空落落的。自打秋收起,女儿俊英虽没和自己一起收割,也和同学们一起,百灵鸟儿似的在眼前飞来飞去,今天却去东队帮忙。玉清飞快地割着莜麦,镰刀在她的手中“嚓嚓”作响,仿佛要把那些没来由的慌乱,与莜麦一起齐根割断。
割到地头,赵三媳妇迎过来说:“俊英娘,别太着急,等我们这边收完,就去帮你。”
赵三两口子热心肠。自打玉清守寡,一直把她们娘儿俩当亲人对待。俊英入学后,也跟他家闺女杏花同去同回,省了玉清不少心。远亲不如近邻啊。玉清把镰刀往刚刚捆好的莜麦上一插,撩起衣角擦了把汗,微笑着接过话:“应该我过去才是,不能总给你们添麻烦啊。”
赵三媳妇呵呵笑着:“咱两家,说那些外道话干啥!”
玉清干活麻利,等中午队长招呼来地头吃饭时,她连割带捆,齐刷刷地放倒六垄。她用手扶着又酸又疼的腰取了块饼,接过赵三媳妇递过来的半茶缸子小米粥,大口吃喝,没等吃饱眼皮便打起架来。她拿起饼,抖着腿起身,把两捆莜麦竖成人字棚,将身体缩进阴影里,嚼着饼脱下鞋,将鞋合在一起放在莜麦茬上躺下。风儿掠过齐整整的麦茬“鞋枕头”,轻轻吹着她的脸庞,宛如为玉清扇着扇子。玉清太困了,瞬间便入了梦。
四
“呵呵,俊英娘真能干,割得好快呀。”
玉清猛地惊醒过来,眼前竟然站着“抠会计”张富生。她强压心跳“哼”了一声算是答应,坐起来就将镰刀握在手中。
近来,西队会计得了急性阑尾炎,去县城做手术。会打算盘的张富生临时顶替会计。张富生怕短暂的权力“过期作废”,便拿在家做预算、决算、口粮分配等事务做挡箭牌在家休息。干部们心知肚明,只能听他的。
张富生父亲在世时家景不错,供他读了几年私塾。父亲过世后,家道回落,寡妇娘省吃俭用将他拉扯大,积攒钱粮为他结婚成家。反复张罗了多次,都因为张富生的过分抠门儿成不了。有一回,她娘看姑娘不错,不顾张富生强烈反对,要花二斗麦子娶媳妇进门,张富生说服不了娘,就把媒婆拉在背地说:“那么多麦子白送外人,娶过来还得管吃管喝管住,我傻啊!告诉你,这回的媒钱分文不给,以后你也少往我家跑,听清楚没?”
几次三番耽搁下来,张富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搞得他娘临死也没闭上眼睛。从此,人们都叫他抠富生。当会计那天改名为“抠会计”。
张富生除了抠门儿,也是个很正常的男人。玉清守寡后,他朝思暮想,心猿意马:那女人手脚利落,模样漂亮,这辈子若能拥有她,该有多幸福啊!可翻来覆去细掂量,玉清身后还有个“拖油瓶”,想到一碗饭分三份,就感觉不划算。其实,让他打退堂鼓真正原因,是小寡妇从来没用正眼瞧过他,如果自己硬凑上去,无疑要落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笑柄。所以,那点刚冒头的“星星之火”,除去没“可以燎原”,还一次又一次掐灭在摇篮里。
可是,小寡妇那个“拖油瓶”偏偏在他眼皮子底下一天一个样儿,发育成一个俊生生的闺女,眉眼比她娘当年还俊三分。每撞见一次,张富生心里的枯井就"咕咚"一声,激起一圈儿涟漪,撞得他夜里直翻烙饼:如果能与玉清成亲,用不了几年,就能从那闺女身上捞一大笔彩礼。说不定啊嘻嘻……还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呢。
自打当上会计,张富生觉得老天爷终于开眼,自己的机会来了,想尽快搞定小寡妇玉清。可是,对方总是冷着脸,搞得他心里头一点儿底也没有。托媒婆提亲吧,还得花媒钱送礼不划算。咳,上面不是多次提倡:新社会,新主张,男女自由搞对象嘛。她寡妇我光棍,自由恋爱正好好。就这样张富生将心一横,决定厚着脸皮亲自出马。
张富生穿得格外板正,灰蓝华达尼的上衣口袋,还别着两支钢笔,证明自己“文化人”似的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他慢步踱到玉清跟前干咳了一声,看玉清不理,只得蹲下身子,声音干巴巴地:“俊英她娘,今年收成真好。”
玉清阴着脸站起来,弯腰割起了莜麦。
“俊英娘,你,你太累了。我,我,反正我今天也没啥事儿,就帮你捆莜麦吧。”张富生结结巴巴地说着话,来到玉清的身后。
玉清将镰刀向身后猛地一扬,说了两个字:“不用!”
张富生慌忙往后退,因脚下太过着急,被莜麦茬拌了个踉跄。碰了一鼻子灰的他,只得回身往地头那边走去。玉清直起腰,捂着“咚咚”狂跳的胸口,恨恨地剜了他一眼。
张富生好话说了一箩筐,小寡妇连睫毛都懒得抬一下。热脸贴上冷石板,心中的怒火“噌”地一下窜到脑门上:老子可是初婚,富光棍一个,现在还是生产队的干部,还配不过你个克死男人的寡妇?有啥了不起的?难道说,你真能守那个死鬼男人一辈子?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哼!
憋了一肚子邪火的张富生,气哼哼地往回走,刚到村口就撞见俊英。慌忙满脸堆笑上前打招呼:"俊英,收工啦?"
这两天,俊英总觉得"抠会计"热心得有些过头,尤其是他那双眯缝眼,瞅一眼就让人心里发毛。正发愣呢,杏花在身后喊她,俊英赶紧答应:"嗯!"
张富生往前凑了凑,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俊英,你娘真能干,八拢莜麦都快割完了。”
听说母亲快割完了,俊英顿时喜出望外,“咯咯”笑着问:“真的?”
张富生拍着胸脯,眼角的余光直往俊英的脸上溜:“当然是真的。我刚从地里回来。”
俊英来不及多想,甩下一串银铃般的声音:“杏花姐,那我就不去地里帮忙了。回家做好饭,等我娘回来!”
五
十三岁的俊英哼着歌儿跑回了家。她掀开笼屉,发现带红印糖精甜饼还有两个。想起娘早晨说收工擀面条吃,决定让娘吃个现成。
俊英和好面,趁醒面的空隙出去抱柴火,坐在小凳上“呼嗒呼嗒”拉风箱,水开了,蒸气蘑菇云似的,俊英取过铁皮暖壶,正往里灌呢,猛地一回头,门口站的张富生!
张富生的突然出现,俊英舌头一下子就短了半截:“你?你!你来我家干啥?”
张富生咧开大嘴“呵呵”笑着,牙根肉都翻了出来:“能干啥,等你娘回来,咱一家三口吃团圆饭啊。”
俊英的心“扑嗵、扑嗵……”狂跳,不知如何来回答。尖声叫道:“你?你!”
张富生笑嘻嘻地来到俊英跟前:“早晚一家人,别那么生分。来,你去擀面条,大爷帮你灌水。”说着,就从俊英手里取瓢。
张富生的手刚伸到瓢把,俊英手腕一抖,大半瓢开水“哗”地一声,全部泼在张富生的脚背上!
“嗷——!”张富生痛得大声咆哮,抱着脚原地蹦跳。肿泡泡眯缝眼里,平时看不到的黑眼仁闪出一道凶光:“你!小丫头片子,想烫死老子?!”
俊英浑身一抖,铁皮暖壶“咣!当!”全部砸在张富生的腿上。她顾不上张富生嚎叫,大声哭喊着“娘——”拔腿就朝门外冲去,与进来的杏花撞了个满怀。
杏花比俊英大一岁,本来是去地里帮父母收割的,看见张富生向这边走来,想起俊英说过张富生“过分热情”的那些话,就跟了过来。看俊英被吓成这样就说:“俊英,你这是咋了?”
呲牙咧嘴的张富生,一瘸一拐地出门接过话:“把我烫成这样,吓得呗。”
俊英一下子有了主心骨:“你胡说!”
杏花说:“是啊。她一个小孩子,能烫到你?再说,大人不在家,你来她家干啥来了?”
“我……我……”张富生呲着牙,五官皱巴巴的拧成一团,像被揉皱的作业纸。只得佝偻着身子,一瘸一拐地离开。好不容易挪到家,没等换下湿裤子,队长就进了门。只好假装没事人似的问:“有事?”
“会计康复回家,让我来取账本。还有,想挣工分和口粮,你明早就下地割莜麦。”队长看张富生脸色灰白,裤腿湿漉漉的有些奇怪,便打趣问,“咋了你这是?哈哈,尿裤子啦?”
“没事儿,脚崴了。刚才不小心撒上些水。”
“呵呵,脚崴不耽误明早割莜麦!”队长说笑着,抱起账本出了门。
六
玉清收工回来,女儿俊英的面条刚好出锅。俊英边给娘勺边问:“饿了吧?娘。”
玉清盘腿上炕接过碗,笑盈盈地喝了一口汤,连声夸奖:“我闺女的手艺,比娘强!”
听到娘的夸奖,俊英抿着小嘴“嘻嘻”乐。有杏花姐的撑腰,她做了个决定:张富生的事情永远不告诉娘。
天黑了下来,一轮满月从东方升起,圆得像娘儿俩墙上挂的那面铜镜。玉清挑了挑煤油灯芯,破天荒没拉窗帘,侧身躺在炕上把女儿搂在怀里望月。俊英问:“娘,你说,月亮里真的有嫦娥吗?”
“有。你看,嫦娥身边还有玉兔呢。”玉清答。
俊英双手搂住娘的脖颈,“咯咯”笑着自问自答:“娘,玉兔不如我对吧?因为,我能保护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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