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念】镌刻着时光与亲情的木刻楞(散文)
每当我回顾浅浅的童年时光,木刻楞始终是那抹挥之不去的亮色。姥爷当年“闯关东”来到呼伦贝尔,买下了一座小小的木刻楞房子,这里便成为几代人的“温暖城堡”。
夏季雨后的小院,潮湿的空气弥漫着清新、淡雅的木香味,雨水漫过木刻楞房子的雕花房檐,如水晶珠子般坠落到石凿的储水缸里,“叮咚”作响,层层涟漪恰似岁月碾过的年轮;我穿着雨靴的小脚,在水坑里跺得“噼噼啪啪”的节奏,水花四溅;姥爷在院子一角种下的杨树,枝叶“哗哗”舞动,几片翠绿的叶子被雨水打落,点缀在洁净如洗的大理石台面上,就像绣上一朵图案。这幅“声与影”交织的悠然画面,深深印刻在我童年的时光碎片中。
木刻楞不只是我童年的“游乐场”,更是一部承载着呼伦贝尔近百年沧桑的“活史书”,每一道木纹里,都藏着地域交融、时代变迁的印记。
一
据记载,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东北与内蒙古地区的铁路建设正酣,木刻楞房子循着铁路轰鸣声诞生,它融合了俄罗斯传统建筑技艺与中国北方抗寒智慧,更依托呼伦贝尔丰富的森林资源得以普及。
一九零三年,在沙俄修建中东铁路的热潮中,牙克石市建成首批木刻楞铁路员工住宅,满洲里地区也出现类似建筑,例如,一九零三年竣工的谢拉菲姆教堂,其主体结构采用木刻楞形式,这是地域文化交融的最初印记。
大批俄国工程技术人员及劳工也涌入海拉尔,随之便是商人来这里做买卖,他们的家属也陆续迁居至此定居。俄罗斯的文化与民俗随之传播,与本地民族文化风情交融。俄罗斯人建有自己的聚居区,整齐排列着俄式木刻楞。
因为年纪尚小,我童年记忆里的木刻楞房子只有模糊的感官印象,并无具象的轮廓。直到少年时,草原上的小学放暑假,我进城看望姥爷——那时姥姥已经离世,姥爷高兴地在厨房忙碌,我坐在小院的杨树下,细细打量这座院落。历经数十年风霜雨雪的侵蚀,老房子表面虽已斑驳陆离,独具特色的风采依旧未减。看看姥爷,端详着木刻楞,多么美妙的融合与相似!
墙身由原木层层叠摞而成,原木两端通过榫卯结构相互咬合,用木楔子固定,外层涂刷的清漆透着黄褐色的光亮,尽显着厚实和质朴。苔藓从原木之间的缝隙钻出来,紫檀色的苔藓上点缀着滴滴的翠绿,焕发着古老而顽强的生命力。窗框、门框装饰着精美的木雕,门的上檐刻有云字边和鱼鸟的图案,窗的上下檐边则刻成龙须和三角形相叠的图案,房檐是用长木板制作,锯出锯齿形图案,兼具浓郁的俄罗斯和蒙古族的民族风格。木刻楞房子冬暖夏凉的精髓,连同抗震防水的特质,都源于它精巧的建筑结构。
窗框外侧镶嵌着两扇窗板,院门是两扇高大的木门。通常每天家里最晚归来的人,定会将一根椽木插入大门两侧的角铁空隙,封好大门,再用一根铁杵封住窗板,木刻楞的房子和小院才算是“关门闭户”了,我在这里生活时,这项极具仪式感的任务由姥爷完成,这种仪式感,在我后来的岁月里再也未曾遇见。
石凿的储水缸还在,它也是件老古董了,我望着缸中平静的水面,忍不住伸手去碰触那冰凉的水,仿佛穿梭回自己的童年时光,与姥姥相处的画面在波光中缓缓荡漾着。来到“江山”不久,我曾写下《追忆姥姥》,字里行间满是我和姥姥的深厚情感,亲朋好友读罢无不潸然泪下。
房子一侧原本是厨房,当年房子小、人口多,就在旁边加盖这间厨房,夏天,姥姥在这里做饭,听妈妈讲,姥姥早晨一边拉风匣一边竖着耳朵听屋里的动静。如果听到我的哭声,立刻扔下活计冲进屋里,把我抱出来,我醒来时见不到姥姥,哭声便震天动地的,毫不留情地把姥爷和舅舅们吵醒。
房子另一侧原本是牲口棚,如今成了杂物间,当年姥姥在这里圈养家禽,有俄罗斯大公鸡,还有俄罗斯奶山羊,大公鸡个头高大,羽毛绚丽,昂首挺胸,几乎与我齐肩。姥姥家的俄罗斯奶山羊是我的“乳娘”,名叫“波莉”,通体雪白。姥姥待这些家禽如同对待自己的孩子,每天把圈舍打扫地干干净净。
波莉产的羊奶是我的早餐与晚餐,姥姥也用羊奶做酸奶和稀米丹。要是家里烤出列巴,姥姥就把稀米丹涂抹到列巴上,给我当加餐,我也懂得回敬姥姥,姥姥总是慈爱地摇头说:“梅宝真乖,姥姥不爱吃。”我便自顾自吃起来。如今回忆起那个场景,心里百感交集。
地板与烤炉是木刻楞房子的标配,三舅舅去农场下乡后,每次回家都带些白面,姥姥就用烤炉给我烤列巴,还会每天把原木地板擦拭一遍。那时的姥姥,既要照顾我、操持家务,又要伺候姥爷、负责全家人一日三餐,如今想来,她该有多么辛苦,可是老天没有给我报答她的机会,只把深深的思念和痛楚留在我心底。冥冥之中,木刻楞的原木香气里似乎全是她的温柔,我的眼泪又忍不住涌了上来。
“吃饭了,梅宝。”姥爷的一声呼喊将我从回忆中唤醒,我急忙擦去眼泪,起身进屋,姥爷独居多年,一个人的烟火里,却也熬出了满屋香气。我离开时,姥爷满含泪水,恋恋不舍的神情令我心里一阵酸涩。独居老人生活的艰难,是许多后辈无法理解的,他们只看着老人守着故土,却忽略老人的孤独和痛苦。
二
“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是有人负重前行。”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姥爷所在的家乡灾害连连,姥爷是个苦命人,三岁丧母,父亲游手好闲,吃百家饭长大,最后家里几亩薄田也被父亲卖掉,姥爷饥饿难忍,才迫不得已闯关东。九死一生,来到呼伦贝尔,凭借自己的努力站稳脚跟,给俄罗斯人家打工。因吃苦耐劳,说得一口流利的俄语,养牛更是一把好手,渐渐积攒下一些钱,买了一座小型木刻楞房子,随后把姥姥和我的母亲接来,为我们几代人创造了一个温暖的家园。
历经艰苦岁月的磨砺,姥爷脾气变得倔强暴躁,一点就着,对自己的妻子和儿女缺乏耐心,唯独对我这个隔辈亲,性情彻底变了样。在我的相册里,珍藏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是我和姥爷在小院的合影,背景是木刻楞房子。那时的姥爷约莫六十岁,面容瘦削,一双大眼睛依然明亮有神,我像个布娃娃似的偎依在他怀里,姥爷脸上洋溢着隔辈亲的幸福感。这张照片总能让我感受到姥爷的爱——像木刻楞房子的榫卯结构,把我护得严严实实。
炎热的夏季,每天临近中午,我就会搬个板凳坐在小院门口等姥爷,他总带着一根冰棍归来,那冰凉香甜的滋味,不仅滋润了我的味蕾,更沁入我的心底,那是专属我的福利,是我记忆中永不褪色的甜蜜。
寒冷的冬季,在木刻楞房子里豆粒大的煤油灯下,我裹着姥姥的棉袄,听姥爷讲故事,讲救国军抗日的故事,讲海拉尔沦陷那天军民拼死抵抗的故事,严肃地讲到一个细节——参战的儿童死死咬住日本兵的肢体,瞪着死不瞑目的眼睛。感动的泪水在我幼小的脸颊上流淌,也深深烙印在我的心灵深处,看到我的眼泪,姥姥心疼地把我抱走。
姥姥去世后,我离开了小院,到草原上和父母一起生活,小学毕业又回到城里。再来到这个小院,一切早已物是人非。舅舅们都各自远走谋生,离开了小院,只剩姥爷一人独居,木刻楞房子也像姥爷一样苍老了,却依然挺立着身躯,为姥爷遮风挡雨。小院里到处是落叶与灰尘,家禽早已不见踪影,院里的小厨房也变成煤仓子,一切都显得了无生机。
姥爷见到我,老泪纵横,我也忍不住泪流满面。情绪平静下来,姥爷关切询问我的学习情况,我汇报了成绩,姥爷立刻眉开眼笑:“我的梅宝从小就聪明,将来肯定能上大学。”姥爷本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更是不轻易赞美他人,能得到姥爷的表扬,对我而言是莫大的鼓励。
从那以后,我每个月都带着妈妈准备的东西来看望姥爷,也帮他打扫院落,木刻楞老房子的木香味再次沁入心脾,那温馨舒适的感觉,令我沉醉其中。
春秋季节的周末,姥爷会牵着我的手,在附近的苏军烈士陵园散步。我们坐在墓碑下的椅子上,姥爷讲述苏联红军光复海拉尔的战斗。在那段岁月里,姥爷和几个小兄弟也参与到战斗中,为抢修桥梁运送门板,给苏军送玉米和水,与苏军一同迎接解放,看着日本鬼子从要塞里举着白旗走出来,姥爷说:“那是我这辈子最高兴的时候。”阳光透过树叶洒在我们身上,像姥姥当年的怀抱一样暖,姥爷的面庞在光影中闪动着久违的色彩。
时光如流水,转眼间我考上了大学,我怕看到姥爷的落泪,没来得及告别就匆匆踏上求学旅程。入学不久,妈妈在信中带来一个不幸的消息:“姥爷患上肝硬化,不久于世。”疼痛瞬间攫住我的心,我一时喘不过气来。那天,我在空旷的体育场坐了很久,心如潮水,天上的星星仿佛也在同情我,像当年姥爷家冬季的豆大灯光,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却再也照不到姥爷的脸庞。失去姥姥已经在我的心中留下疤痕,如今姥爷又要离开,他们是我最亲近的人,怎能忍心把我独自留在这个世上,任凭风吹雨打?此后的二十多年里,我一直体弱多病,心里仿佛缺了一块,不再完整。
姥爷离世后,我再没有踏入小院,直至木刻楞房子被拆迁。有些地方,宁愿让它停留在回忆里,也不想再踏进一步,因为里面藏着太多“回不去”的过往。
三
一九四五年,苏联红军向中国东北地区发起军事行动,最终击溃了驻守的日本关东军。在苏军控制呼伦贝尔后,曾与日军合作的俄侨遭到逮捕,这一事件引发了大规模恐慌,导致白俄选择再次迁移,他们大多前往美国和澳大利亚等国家寻求庇护。
随着时代的变迁,国家开启改革开放,海拉尔的一部分华俄后裔再次开始移民,多数前往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他们的房子则卖给当地人和亲戚朋友。
姥爷的木刻楞房子位于老城区西头道街建新胡同1号,当年西头道街是俄罗斯聚居区,与姥爷家正对过的胡同,排列着一排木刻楞房子,走出胡同口,马路对面也都是木刻楞房子,这些房子外墙有的刷着清漆,保持原木的色彩;有的涂上主人喜欢的颜色,大多以蓝色和绿色居多。整条街道宛如一座木刻楞房子博物馆,又似一条童话街,其中藏着无数家庭的悲欢离合。
在木刻楞房子里继续生活的人们,依然保留着俄罗斯人的习惯:每日刷洗木制地板,用烤炉烤制列巴,自制酸奶和稀米丹,每天晚上关好窗板,沿街的窗户,白天都挂着用钩针钩织的窗帘。
我的中学离西头道街很近,周末放学早,我们一群女生放学后,总喜欢沿着街道观赏木刻楞房子里白色的窗帘,比一比哪家的图案更精美,哪家的图案更独特,大声讨论,旁若无人,全然不顾窗帘后住户的感受。我猜想,这些住户或许早已习以为常,甚至不断改进自己窗帘的图案,只为赢得路人的赞美,这真是一道靓丽的风景。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家乡工作。几次去老城区办事,走在熟悉的街道上,恍如隔世——这条街印满了我童年的脚印。看到前面一位老人牵着小女孩的手,心里立刻涌出当年姥爷紧紧拉着我的感觉,他那时生怕我跑丢,我可是他的心肝宝贝。站在“建新1号”的胡同口,望着依旧屹立的木刻楞老房子,庇护着姥爷家的几代人,心里瞬间暖意融融。
时光真是把无情的刀,不仅让我和姥姥姥爷阴阳两隔,还将我推到了姥姥离世时的年纪。如今,我的内心变得通透而柔软,世间功名利禄已是过眼云烟,唯有亲情是最恒久的依靠。我对父母的感情也日渐深厚,后来我身体患病,多次住院治疗,父母悉心照顾,我却坦然接受。临近知天命的年龄,才真正懂得父母的恩情。虽然我没有机会报答姥爷和姥姥,但可以珍惜当下,好好回馈父母,唯有这样,才能无惧风雨,勇敢面对未来。
四
姥爷的木刻楞房子所处的老城区西头道街,周围不远处分布着医院、学校、市民公园和各种商铺,是热闹繁华之地。
我上高中时,三舅舅从农场回到城里,曾陪着姥爷在老房子里度过最后的时光。
某天,三舅舅传来消息,老房子要拆迁,他们能拿到补偿款,还能迁入新居。全家都为此高兴不已,我的心里却泛起淡淡的忧伤,想象着木刻楞房子轰然倒塌,老杨树被连根拔起,储水缸被丢弃,连同我与姥爷姥姥在小院里的点点滴滴,都将从这个世界上彻底地消失。怅然若失间,我忽然明白:人生哪有永恒的停留?旧景总会被新景覆盖,就像年轮会一圈圈生长,这是时光的规律,也是岁月最无奈的诉说。
这条充满异域风情的街道终于被拆除了,听说这是个招商项目,拆建工程很快完成,新的街区拔地而起。若干年后,我陪同父母来这里购物,走进街口,一条陌生的街区映入眼帘:高楼林立,商铺鳞次栉比,被称作“粮油食品批发一条街”,无论是生活食品还是食品用具,都能在这里买到,我漫步其中,举目四望,试图寻觅到往昔的痕迹,结果却只剩失望。
雨后木刻楞房子散发的淡淡的木香,石储水缸里浮动的涟漪,叶子“哗哗”作响的杨树,烤炉里漂出的列巴香味,姥姥说“梅宝真乖”的温柔,姥爷拉着我的手的温度……昔日的种种烟火气渐渐远去,但那座装满回忆的木刻楞房子,却永远封存在我的记忆里,随着时光的流转,愈发清晰。
木刻楞虽已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它仍是呼伦贝尔历史的活史书,是当地人适应严寒、与自然共生的生活智慧象征。它不仅是零下三四十度极寒天气的“温暖城堡”,原木搭建的粗狂风格,也与呼伦贝尔草原人的豪爽质朴的性格相契合。它见证了呼伦贝尔近百年的沧桑岁月,见证了地域的交融和时代的变迁,更是我心里的亲情图腾,也藏着我这辈子最珍贵的爱。
“一场秋雨一场凉”,转眼又到了深秋的季节,脚下落叶层层叠叠,踩上去沙沙作响。抬头望向枝头,只剩几片叶子在寒风中挣扎,叶子会枯萎,年华会老去,但少年时的初心却从未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