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养心千字方(随笔四篇)
◎消除心灵的脂肪
打开电脑,随便启动任何一个搜索引擎,输入“减肥”二字,都能找到若干相关网页。据有关报道说,目前,中国有肥胖人口约一亿人,中国人每年用于减肥瘦身等方面的开支,已经达到几百个亿。预计到2020年之后,中国减肥市场消费值将达到千亿元以上。想想几十年前,大部分中国人还在为吃饱肚子殚精竭虑、流汗流血,胖是一种能吃饱肚子的证明,是一种富态;而如今,绝大部分人不怕吃不饱,只愁消化不了,担心营养过剩,胖成了一种病态的忧虑。甚至许多并不胖的人,特别是女性,也在千方百计瘦身,追求苗条成了一种美的时尚。
本人有幸无须减肥,反到试过几种增肥的唐朝宫廷秘方,经常进行抗阻力无氧运动以增加肌肉。因此我更关注的,不是如何消除身体的病态,而是如何保持心灵的健康。和身体一样,心灵肥胖同样是一种病态,只是不像身体肥胖一样善于表现,因而往往被忽视。
人有身体,有心灵,有物质生活也有精神生活。正如身体肥胖和病变,多由营养过剩引起一样,欲望过剩,同样会导致心灵肥胖和病变。而物质欲望的高度旺盛和普遍过剩,已经成为我们这个功利时代的一个不争的事实。“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过度肥胖的心灵熙熙攘攘,满世界都是不断膨胀着的形形色色的欲望;不同的人生,正变(退化或进化)成同一个市场,推销和算计,占有和攫取,满足和消费,成为我们共同的主题。
稍有养生常识的人都知道,合理膳食和适量运动,是健康的两大支柱,天天大鱼大肉吃了就睡睡了又吃的人,是不大可能健康长寿的。心灵和身体一样,需要调节和运动才能保持健康。一个浑浑噩噩热衷于吃喝玩乐的人,一个兢兢业业勤奋进取的人,和一个淡泊宁静喜欢读书、写作、听音乐的人,各自的“心灵膳食”和“心灵运动”肯定是不一样的。
“心灵膳食”中物质欲望的含量越低、“心灵运动”中精神境界的层次越高,心灵“肥胖”的可能性就越小。当然,和减肥一样,心灵健康的保持,绝非一日之功。大抵在青少年时代,在社会环境正常的情况下,绝大部分人的“心灵膳食”和“心灵运动”,是相对合理和积极的。随着年岁愈长,阅历愈广,思虑愈繁,欲望愈增,许多人的身体和心灵开始“发福”,如不及时调养,下一步便走入需要“减肥”的庞大队列中去了。
健康是福。身体如此,心灵亦如此;身体重要,心灵同样重要。消除心灵多余的脂肪,为过盛的欲望瘦身,就像健身运动一样,但愿会成为现代文明社会的一种追求与时尚。
◎培养仰望的习惯
喜欢在阳光灿烂的周末早晨,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车流,走出钢筋水泥的围困,独自来到远离尘嚣的山野,在森林中找一块草地,躺下来,枕着阵阵松涛静静地望天,纷繁的世事随白云流散,心情如蓝天一般明净高远;喜欢在万籁寂静的深夜,点燃两支蜡烛,泡上一杯淡茶,摊开一册旧书,如面壁参禅一般慢慢品读,任思接千载神游万里,心中的块垒如消融的春雪缓缓化去,在淡泊与宁静中找到实实在在的自己……
年轻的时候,我曾在偏远的山区学校当过几年教师,那里不通公路,不通电,没有任何文化娱乐设施,没有街市,到邮电所寄一封信,来回要走近六个小时山路,一个月后才能读到三十天前的报纸。
多年远离尘嚣的孤独生活,养成了一种仰望的习惯。这种习惯的主要表现方式,是读书和思考。往往在埋头读书和低头思考的时候,慵懒的灵魂便在不知不觉中昂起了头,从一个又一个崭新的高度,飞向无穷广阔辽远。千百次的仰望之后,我渐渐看清楚了一个希望:有限的人生,可以拥抱无限的梦想!
转眼就到不惑之年,已经没有了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追求个性张扬的激情,也没有了独立寒秋仰天长啸故作深沉潇洒的雅兴。日子或漫不经心或匆匆忙忙地流逝而去,平淡,平凡,平庸。只有一份经久而不衰的新奇体验,在一次又一次的仰望中,带给我深沉的喜悦。我常常在仰望的时候感谢上苍,赐给了我阅读的兴趣和思考的能力。
常常惊异于身边一些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竟然可以长年累月不读书(至少是没有静下心来好好读过书),不思考(至少是没有经常独立思考),只顾埋头赶路,甚至懒得抬起头来看看路边的风景和远处的目标。身边不少曾经是“同道中人”的朋友、熟人,精神生活在世俗潮流的漩涡中逐渐陷落,淹没在浩浩荡荡的滚滚红尘之中,在酒桌、歌舞厅、麻将桌之间晕头转向不亦乐乎,津津乐道于飞短流长道听途说,孜孜以求于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甚至当众嘲笑仍然在“牛角尖”砌成的“象牙塔”中青灯黄卷闭门造车的我,嘲笑曾经高谈阔论理想、人生、文学的自己,我也渐渐从痛心疾首变得熟视无睹,然后渐渐默默地远离。
小时候爱看蚂蚁搬食,忙忙碌碌你来我往的模样很有趣。我想,如果上苍真有神圣的存在,他看我们的时候,也跟我们看搬食的蚂蚁一样觉得很有趣的吧。在“神圣”的心目中,人间的财富和权利,大概跟蚂蚁找到的食物和搬运食物的能力差不多的吧?
庄子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在仰望中,我认识到了世界的无限,同时也更加认识到了人生的有限。虽然“以有涯随无涯”终归有完结的一天,但我仍然相信,能于这有限之中尽量挥洒无限的,唯有知识。有“知”必须读书,有“识”必要思考。而“识”比“知”似乎更重要,否则为什么叫“有识之士”而不叫“有知之士”呢?
在仰望中,我渐渐认识到,在这个普遍认为“上帝已死”的平凡的世界上,仍然有“高尚”乃至“神圣”的存在,对此,应当时常心存敬畏和感激。敬畏生命的神圣,感激生命的赠予。我们只是一群忙于搬食的蚂蚁,“神圣”正在上苍看着我们,那“蒙娜丽莎”一般的微笑,令我忧伤而又着迷。“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为什么“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呢?
或许在许多人看来,在这个信仰已经普遍失落的世界上,在既无前世也无来生的人生中,“仰望神圣”实属无聊,甚至可笑。我却始终固执地认为,培养仰望习惯,保持仰望的姿态,是关于人生态度和生活质量的一种重要选择。至少,在浩浩荡荡的物欲大潮中,我能守住一张安静的书桌;在熙熙攘攘的功利竞争中,我能保持对精神世界和灵魂生活的深切关注。
◎珍藏个人的经典
人生像是一次漫游,没有明确的目标和道路,也没有清晰的时间和地址。从少年时代开始,就喜欢编故事娱乐自己。故事中的自己,不外乎领袖、英雄、大侠、才子之类凡夫俗子只有在“白日梦”中才能任意担当的角色。
少年时代读书不用心,“白日梦”是我最开心的“课堂作业”。工作之后用心读了很多书,做“白日梦”的素材更丰富,劲头更足,有些“白日梦”,会像又臭又长的电视连续剧一样一连做几个月。直到不惑之年的今天,仍然丢不下这份虚构的乐趣。
大多数人成家立业之后,一般都会“实际”起来,年轻时候五彩缤纷的狂热梦想,多半变成了淡漠的回忆。除了“升官发财”之类的梦想,很少有人再去做与现实生活毫无关系的梦。看着朋友同事们一个个心无旁骛实实在在地除了赚钱持家干事业就是打麻将斗地主,自己却在心安理得自得其乐地做着一无是处的白日梦,而且一做就是几十年,颇觉得有些特立独行不可思议。我只能以自嘲的心情安慰自己:我做着自己的梦,跟别人有什么关系呢?梦中的我,跟现实中的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刚过不惑之年,睡眠便明显比从前少了。难眠之夜,除了读书,更多时间便是独坐窗前,面对有生以来不能忘却的怀念。喜欢在夜深人静时候,点上两支蜡烛(不是为追求浪漫情调,而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从身后书架上熟悉的地方,随手抽出一本日记,漫不经心地翻阅。平庸的记事,稚嫩的抒情,空泛的议论,今天看来,大有可笑、可挑剔的地方。但我对这些泛黄日记本的喜爱,甚至超过了任何一部我数次潜心研读的经典。在我的心目中,只有这些文字,才是真正属于我一个人的经典,字字亲切,百读不厌。
我从十六岁开始写日记,断断续续写了将近二十年,绝大部分保存至今。写日记是我真正意义上从事写作的开始,我所以到今天还能在无所成就的情况下坚持写作,除了职业需要“不得以而为之”,可能就是受长期写日记“积习难改”的影响。
在如今的网络时代,再没有人会像从前的我(们)一样去写日记了。互联网的兴起,增大了个人表达的自由度,同时也缩减了真正属于个人自由表达的空间,因为没有一个人在互联网上写东西的初衷,仅仅是为了给自己看,就像没有一个人写日记的目的,是为了给别人看一样。因此,特别怀念那些在煤油灯下一笔一划写日记的日子,使我能够百倍真切地体味到生命的珍贵与生活的美好。
生命像是一个不断缩减的同心圆,许多渐去渐远的轨迹已经模糊不清。我所能做到的,只是尽量保留一些属于个人的空间,珍藏生命中那些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经典。
◎求证人生的命题
在我的生命履历中,有一个不平凡的新起点。我对于人生较为确切和深刻的认识,正是从那个新起点开始的。那年夏天,发生了两起特别重大的事件:一件是我在放牲口的时候,被从高山上滚下的一块落石砸中右臂,与死神擦肩而过;另一件是不久之后,一个年仅十岁的小伙伴,得了一种叫“急性脑膜炎”的病,突然就离开了人间。
在手术昏迷醒来后的病床上,在那个亲密伙伴的新坟前,我第一次明确地认识到了“我”的存在——我是区别于世界上所有人的唯一“一个人”,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我”。从前,没有“我”;以后,不再有“我”。生前,无知无觉的一个影;死后,无知无觉的一撮灰。“我”是一个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现实存在,不可复得,无法替代。
一位思想者说过,真正的人生是从严肃思考人生意义的时候开始的。那年夏天,当我第一次明确地认识到自身的存在,并明白终有一天会永远消失,关于人生的思考,便在灵魂深处拴下一个解不开的死结:人生的本质和目的是什么?人生是否真有某种确定的意义?应该如何去实现人生的价值?……
时光荏苒,转眼之间,已过不惑之年,我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答案。面对这道千古未解的难题,从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斯多德到康德、叔本华、尼采,从从孔孟老庄到程朱陆王,人类智慧厚重的积淀,只留下一堆博学的体系。千百代人秃落了白发苍苍的体系,为探求人生的真谛前赴后继,满怀希望地播种,精心地培植幼苗,殷切地盼望早日开花结果,等到收获的时候,却发现果实是一个貌似丰硕的空壳,里面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会有。所谓人生的本质、目的和意义,其实是一个大空壳,封存人类智慧失语的惶惑。
因此,柏拉图只有把“正当的哲学”定义为“临死的实践和死”和“对死的追求”,亚里斯多德只能长叹“最好莫如不生,生不如死”,孔子只能含糊其词“不知生焉知死”,尼采在宣布上帝死了之后,只能让悲剧超人查拉斯图拉,背负着孤独的智慧向着永恒虚无的深渊走去……
人的一生只有三天:昨天、今天和明天,每一天都值得倍加珍惜。常常,在熄灯睡觉之前,在清晨醒来之际,发现时间是如此珍贵,生活是如此美好,无论用来做些什么、能够做些什么都太可惜。
假如昨日可以重返,明天永远存在,那么我们关于人生问题的思考,也就变得毫无意义了。正是因为这无法重复亦无可替代的人生,使我们探求人生问题的尝试成为可能。但所有的尝试,都无法穷尽人生的种种可能,得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千百代人向着一个或许并不存在的目标走去,穿过一座座悲凉的废墟,从废墟深处,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穿透千万年厚重的历史一直回响到今天,震撼着每一颗严肃思考过人生的心灵——只有一个“我”!
真的,只有一个“我”。悲观也好,积极也罢,这是一个不可能改变的事实。我信奉苏格拉底说过的一句话:“没有经过艰难探索和深入思考的人生,不值得活。”经过多年求证之后,我开始走出那些体系的废墟,怀着敬爱之情去认真对待每一个日子。我知道最佳的答案只有一个:要按照自己喜欢和认为值得的方式好好活着!


因不熟悉网站规则,投稿前没有搜索,前一篇散文《高远的牧歌》被江山编辑部退稿了,让社团编辑老师的辛苦白费了。特向云水禅心社团各位老师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