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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静·遇】我家的窑洞(散文)


作者:未初 童生,932.1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9发表时间:2025-10-04 23:28:21


   说起窑洞,很多人第一时间一定会想到延安的窑洞。是的,延安窑洞以其独特的黄土结构形成人们居住、生活、办公的场所,是全国人民心目中最朴素、最艰苦、最勤劳的精神象征,更以是革命的摇篮和圣地而举世闻名。当然,我家的窑洞远远不能和延安的窑洞相提并论,可它却是我最独特、最难忘、最深入灵魂的记忆。
   为了重温久远的记忆,我再次回到了久别的家乡——辽宁西部的一个小山村,再次站在了已是满目狼藉、已是残垣断壁、已是荒草丛生的生我养我的小院,也再次走进了已不是记忆中的那个窑洞里。
   这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窑洞,却的的确确是我记忆中的那个窑洞。我记忆中的那个窑洞是这样的:一面宽约四十米、高约十五米的直立黄土崖下,最靠西侧的一角,端坐着一扇拼板弓形木门。猫腰打开木门,走进了,站直身,眼前便豁然开朗。窑洞两侧平行的竖壁上,留有稍做修整时铁锹的痕迹,即使是一米八九的壮汉,张开双臂还能留下一个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中间将近三米高的窑洞顶,就像父亲展开的宽阔胸膛一样,大气豪放。脚下平整的黄土地面坚实而柔软,向洞里十米外,西侧窑壁向东展开,东侧窑壁隐入西厕窑壁里——这是一个平面向东转弯。西侧转弯处的窑壁中间有一个小小的灯龛,灯龛里常放着一盏老式煤油灯或是黄铜的烛台。转弯过后,借着灯光,就会现出“稀奇”的“宝藏”:或是一把鲜嫩的韭菜,或是一个大大的酸菜缸,也或是一串悬吊着的前年的腊肉,也或是用木塞红布封存的酒坛……当然,最惹眼的,还是最远端处的那两座并排矗立着圆形粮囤,就像富豪家大门上张贴的秦琼、尉迟恭两位门神,保家宅平安、吃喝无忧。
   然而,我记忆中的那个窑洞已不复存在,弥盖它的是我眼前这样的场景:那面曾经被祖父和父亲视为生命屏障的土崖,如今只剩下一种庞大而空洞的枯黄。雨水在上面肆意地冲刷出无数道深深的沟壑,像极了老人干瘪的面颊上纵横的泪痕。面前的这个窑洞口,更像一只失神的、永远不再闭合的眼睛,空洞地乞望着我。那扇曾经被母亲小心翼翼地不知开启了多少次的拼木门板,如今歪斜地倒在一边,上面蒙着厚厚的尘土,结满了蛛网,像一个被遗弃的、病弱的老人。枯干的门楣上,还依稀能辨出十几年前贴挂的五色挂笺的残痕,只是那鲜艳的色彩,早已被风雨漂白,成了几块若有若无的霜痕。窑洞的两侧土壁,靠门处的一侧已经塌陷,里面的也早已斑驳得不成样子,从沟沟坎坎的表面以及地面上的一个个小土堆,我仿佛看见了簌簌地落着土渣,仿佛时光正从它身上一块块地剥落。窑洞的地面上,遍布着鼠虫的粪便,散发着刺鼻的臊臭味儿。那个灯龛还在,没有了油灯和蜡烛陪伴,孤伶伶地望着我这位曾经熟悉的不速之客。我轻手轻脚,再往前走几步,一股凉意,立刻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贴上了我的皮肤。那不是树荫下的、流动的清凉,而是一种沉静的、从大地深处渗出来的阴凉,带着陈年土腥与干草腐烂混合的气息。我的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半有的昏暗。此时的窑洞,像一个被掏空了内脏的巨兽的腹腔。只有边角处的几块碎土坯和烂铁片表明着这曾是繁华和珍贵之地。想再往前走几步,想更清楚地看看散躺在地面处的几片烂坑席片,却听到更黑暗处有着微小的窸窸窣窣地声响,犹豫了一下,慢慢转身走出窑洞。
   我的眼眶湿润了。
  
   二
   我曾问过母亲,家里的那个窑洞是什么时间挖的,又为什么挖这样一个窑洞。母亲告诉我,窑洞的前大半段是民国后期祖父挖的,窑洞的后一小段是父亲七十年代初挖的。祖父挖窑洞是为了躲避匪患,藏粮藏物藏人;父亲挖窑洞是为了响应国家“深挖洞,广积粱”的号召。
   民国末期,辽西一带匪患严重。土匪无恶不做,杀人放火,抢粮夺财,害得当地老百姓人人自危,白天不敢出门,晚上家家早早关门闭户。即使这样,也避免不了土匪打家劫舍,伤财害命。一旦受到土匪抢劫,即使告到官府,也无济于事。因为官府腐败无能,偶尔出动几个残兵剿匪也是做做样子,雷声大雨点小,何况更有甚者,官员与土匪沆瀣一气,只顾自己捞钱,只想升官发财,谁管老百姓的死活。老百姓深受土匪其害,却又束手无策,人人恨得土匪咬牙切齿。当地人都管土匪叫“胡子”。如果谁家调皮的孩子哭闹,大人一说“胡子来了”,吓得孩子一下不敢出声;如果某人对某人有很大的过结,最狠的诅咒就是“早一天晚一天你会被胡子抓走”。于是,在那种社会情况下,老百姓不得不想出各种无奈的办法躲避土匪的糟蹋。有钱有势的人家会买枪买炮,招募家丁护院,没钱没势的只好东躲西藏,甚至远走他乡。
   我的祖父是地道的农民,全家十几口人,全靠着十几亩贫瘠的土地勉强糊口度日。家里居住的几间土屋,南侧是秋收时兼做打谷场的院子,北侧两米处是一个高高的土崖。这个土崖的土质成份是清一色的黄粘土,密实坚硬。那时,祖父同其他人一样,整天绞尽脑汁想各种办法怎么躲避土匪侵扰,能够平安的生活。经过多日的冥思苦想,他终于想出在土崖下挖一个窑洞。平时,就把积攒的粮食和贵重的物品藏在里面,土匪来时,就叫女人和孩子也躲进里面。祖父又锦上添花,他没有把窑洞口建在土崖的最下面,而是建在土崖的中间,并且洞口很小,每次只能容纳一个人爬着进出。祖父在窑洞的土崖下留着几个碗口粗的小洞,不仅解决了窑洞内的通风问题,而且还方便了里面的人观察外面的情况,里外人的信息交流。为了隐蔽洞口,祖父在土崖中间做了五个很小的泥菩萨佛龛,其中一个佛龛是窑洞的出入口。由于房屋与土崖的间距只有两米,人站在屋后与土崖之间根本无法看到佛龛。况且,祖父在佛龛下又摆放了一堆玉米秸杆,以迷惑外人。当需要进出入窑洞时,只需靠着土崖立起一个上房屋的木梯,待人顺着木梯进出洞口后,再撤走木梯。
   时至今日,我仍不能想像出当年祖父为了建这个窑洞到底耗费了多少心血,度过了多少不眠之夜。
   后来,东北解放了,全中国解放了,我家的窑洞已失去了它本来的作用。祖父留下的几家土房屋也已破旧不堪,需要拆除重新建造。为了扩大前院的面积和向后修建新的房屋,父亲把土崖向后挖掉了五米,那个土崖上的五个佛龛及其中的一个窑洞口自然也随着父亲的锹镐土崩瓦解。从此之后,家人进出窑洞再不用慌乱地爬房梯,这个窑洞的唯一用处也就只剩下放置一些防止雨淋日晒的干柴、草料等。
   然而,到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父亲没有想到在这个窑洞上他要继续我祖父的事业。不过,父亲还是感谢他的父亲为他留下了一个宝贵的遗产。因为当别人夜以继日地挖地窖、挖地道的时候,父亲可以悠闲地抽上一袋烟儿,啍一首小曲儿。按规定,他只需将我家已有的窑洞再向前开挖十米,即完成上级下达的指令性任务。
  
   三
   踱步在荒凉的小院,不知是什么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的心。
   于是,我看见了土崖上一棵棵红点斑驳的甜枣树,还是那样倔强地伸着带刺的枝桠,在并不富含水份的黄土上顽强地生芽、开花、结果。凉风过处,枣树枝条纷纷向我摇手欢呼,不像是嘘寒问暖的朋友,更像是永别重逢的亲人。满院的野艾蒿和茅草长得有半人高,不断地挂拽着我的衣角,仿佛是一些固执的、要挽留往事的手。院中央蒸腾起一股浓烈的、带着苦味的香气,混着泥土被晒透后的焦灼气息,直往人的鼻孔里钻。这气息是熟悉的,却又隔了遥远的年月,闻起来,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陌生与怅惘。
   于是,我仿佛看见了母亲伸出干瘪的右手,熟练地从衣兜里掏出那串令我十分熟悉的钥匙,慢慢地猫下瘦小的身躯,小心谨慎地将钥匙伸进锁孔,轻轻地打开窑洞的木门。然后,回过头,微笑地向我招手。于是,我看见了二姨妈上个月来我家时带的饼干、点心,居然还有一半在这里;父亲上周从城里买回的几条鲤鱼,最大的一条原来也在这里;大表舅半年前带来的十斤白面,也原样未动地在这里。于是,我听见母亲高兴地说:“你看,这里比城里的大冰箱还好,冬暖夏凉,什么东西放这儿都不会坏”,“过日子就得精打细算,细水长流,不能有今个儿,没明个儿的”。于是,我感觉到脚下的土地更加柔软、更温热,母亲拉着我的手也更紧,更加有力。
   于是,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烈日炎炎的夏日中午,父亲一瘸一拐地推着上面驼着一袋粮食的自行车,刚一走进院门里,就把自行车和粮食放倒在一边,快步走到水缸旁,“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尽一大瓢凉水,一边用手抹着脸上滚落的汗珠,一边拖起一件空瘪的麻袋,一头扎进窑洞里摊身躺下。于是,我听见了畅快的雷声;我闻到了浓厚的湿热的咸味;我品尝到了香喷喷地冒着热气的黄灿灿的小米蒸饭。于是,我看见了窑洞里用炕席围成的粮囤又多出了一节,我记起了饭桌前父亲总是笑眯眯地说:“窑洞里睡觉真解乏!”,“家里有粮,心里不慌!”
  
   四
   这个窑洞所庇护的,不止是我们一家人的温饱。它的胸膛,在更早的、一个风雨如晦的年代里,曾向一个陌生的、濒危的生命敞开过。这是母亲只对我说过一次的故事,故事发生时正是祖父修好窑洞的第十年。
   那是一个夏夜的傍晚,祖父赶着几只山羊准备下山回家。当羊群路过一道截水沟时,一只调皮的山羊要去吃沟边的一撮杂草。祖父赶回山羊,刚转身,却听到截水沟有人轻声地喊:“老乡,老乡”。祖父大吃一惊,小心靠近,一看是生面孔。再看那人的穿戴,没有帽子,一身旧灰布衣服布满泥土,还有一些明显是被刮蹭的横七竖八的口子,一只裤腿系着绑腿,另一只裤腿被解下的绑腿缠绕着,腿上及周围渗着一片鲜红的血迹,腰侧压着一个盒子枪的枪把。祖父没少见过来来去去的各种部队,大致已猜出十有八九。那人似乎看出了祖父的心思,忙说:“老乡,你别怕。我是一名八路军游击队的战士,昨天晚上在大虎山头,我们的队伍被打散了,我摸黑跑到了这里……”
   那天天黑后,祖父把这名游击队员背回了家,让他在我家的窑洞里呆了半个月。那个游击队员临走时告诉了祖父他的姓名,说是等革命胜利了,一定会回来看望父亲。
   “后来那人回来过吗?”我曾问过母亲。
   “没有。”母亲可惜地说,“一个很英俊很仁义的棒小伙子!……说不定在哪个战役中牺牲了。”
  
   五
   我慢慢走出小院,周围静静的。只有风,从废弃的一座座小土屋间吹过来,发出一种极细微的、如同诉说般的声音。这寂静,是厚重的,压得人我不想大口喘气。然而,这寂静又是有声音的,只要你用心去听,便能从寂静深处听见往日的叹息和忧伤,深情和友爱。
   我的目光穿过一片金黄的庄稼地,随着一辆红色的小轿车沿着一条明亮宽阔的水泥路慢慢移到,视线过处,是几座蓝顶红墙的二三层小楼,小楼上的红色旗帜正在迎风飘扬。
   我抛弃我家的窑洞,如同抛弃一件过时的、粗制的旧衣裳,虽有深情不舍,却也无可奈何。谁不渴望明窗净几?谁不向往便捷舒适?那窑洞的冬暖夏凉,在空调的精准控温面前,显得那样被动而原始;它那贮藏蔬菜粮食的功能,在冰箱冰柜的环绕下,更是不值一提;至于它所见证的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也早已被和平的、琐碎的日常所覆盖,成了只有留在心底的,偶尔才会翻出的遥远记忆。然而,也正是这磨不灭的记忆,才激励着许许多多的热爱生活的人们奋勇前行!
   夕阳,正以一种极其庄严而悲壮的方式,缓缓下沉。它那最后的光线,像熔化的金子,泼洒在枯黄的土崖上。我转过身,挥了挥手,“再见,土崖!再见,我家的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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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充满深情的回忆性散文。那些发生在“我家的窑洞”的陈年往事,在作者淳朴的文字描述中,就如同一幅幅旧时光的剪影,在读者面前清晰展现,既感慨过去战争岁月的艰苦和辛酸,又回味如今现代生活的幸福和美好。作者在开篇就直入主题,用细腻详实的笔墨,描述了记忆中的我家窑洞的外貌,布置和作用。最初的窑洞主要是民国后期由祖父首先挖的,为了躲避匪患和藏粮藏物藏人,由此折射出当时的社会动荡和百姓生活的颠沛艰辛。后来全国解放了,窑洞也就失去了防范匪患的基本作用,但还是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那段特殊时期由父亲作为地道又向前开挖了十米。另外,作者在文中还夹叙了一段八路军战士在窑洞养伤的故事,更为我家的窑洞添加了一抹浓重的画笔。等到了作者生活的时代,社会繁荣安定,农村日新月异,曾经的窑洞早就不复存在,那些点滴往事只能镌刻在作者的脑海深处,并在心中缱绻成无法割舍无法忘怀的记忆。作者通过独特的构思,朴实的文笔,真实的细节,鲜活的人物,读后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并动人心怀。特别是文末的抒情与文题紧密相映,并有力地升华了主题,同时带给读者心灵上的强烈共鸣。佳作欣赏,问候作者,倾情推荐文友共赏!【编辑:蓝天之下】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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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蓝天之下        2025-10-04 23:41:39
  欣赏拜读未初老师的散文佳作,感受那段我家窑洞的动容往事。这既是一段追忆,也是一段回味,更是一段情怀!感谢老师赐稿宁静社团,遥祝秋安文丰,佳作继续在宁静社团精彩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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