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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家园】牡丹江的“红白道场”(散文)


作者:秦力 秀才,2265.0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9发表时间:2025-10-05 23:01:32

  牡丹江的“红白道场”  
            秦  力
  
   那年隆冬,在广西北海,我面对一大碟酱爆车螺,正琢磨着是先嗦螺肉嘬汤汁,还是先尝提味的紫苏酸笋?或者要用芒果冰沙漱漱口?看我犹豫不决的样子,牡丹江的老李夫妇为我指点了迷津。 
   他乡邂逅,自然而然要谈起各自的家乡。老李说:北海的酱爆车螺和牡丹江的白肉血肠口味上有异曲同工之妙哩!紫苏酸笋和东北酸菜的酸嘛,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呢!你今天吃了西南的酱爆车螺,如果不吃东北的白肉血肠,你的舌尖记忆会留下许多遗憾啊!从此,我对牡丹江的白肉血肠心驰神往,期望着早日一啖为快。
   在我的印象中,东北的天是白的,地也是白的,冬天里的牡丹江,像个冻透了的琉璃世界。唯有村里房顶升起的炊烟,直直地戳向灰蒙蒙的天。这炊烟底下,十有八九,正滚着一锅滚烫的白肉血肠——这是东北地界儿最硬核的暖意,是我心心念念的酸菜风味,是我挥之不去的酸笋对照物,更是冰雪肚肠里红白相间的花,是实实在在的牡丹江“红白道场”啊!
   可我对东北的寒冷心存畏惧。只好在第二年七月到了牡丹江,拜会了老李夫妇。     呆惯了连续二十多天四十度往上的古城咸阳,初到牡丹江,早晚的习习凉风便慰藉了我的身心,让我浑身上下舒舒坦坦的,心情嘛,自然也十分愉悦。
   看着老李夫妇亲自做的白肉血肠:名儿直白,菜样大气。煮得透亮的三层五花,灌得殷红的猪血肠,切得细细的东北酸菜。简简单单的三样食材凑在一块,经了老李的手,入了牡丹江人的锅,便不再是寻常的肉食,成了一场带着烟火气的“道场”。 
   清晨,猪的嚎叫声中,老李接了猪血,立即用擀杖飞速搅动。这血,便是血肠的魂灵。混了盐花、葱花、花椒水,灌进洗得薄透溜滑的小肠里,两头扎紧,像封存了一段滚烫的、带着呐喊厮杀的历史。五花三层的白肉,肥瘦相间如叠起的牡丹江雪浪。下到翻滚的大铁锅里,和酸菜、粉条子同炖。酸菜是大白菜经了盐与时间的点化,吸饱了岁月的微醺;粉条子则是红薯淀粉拉出的长线,韧而通透。它们簇拥着白肉,在汤水里沉浮、交融。那煮肉的火候,是老李的经验,欠一分生硬,过一分则软糯。好的白肉,出锅时颤巍巍,肥处晶莹剔透,瘦处纹理分明。
   血肠最后下锅。火舌舔着锅底,血肠在汤汁里沉沉浮浮。这煮血肠,讲究的是“嫩”。全凭眼力与经验,火候稍纵即逝。煮得刚好,捞起晾凉,快刀切成薄片,断面是细腻的深红,间或有小小的蜂窝气孔。夹一片,蘸上蒜泥,或是韭菜花、腐乳、辣椒油调和的蘸料,入口是奇妙的滑嫩、鲜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腥,却正是这微腥,勾连着生命最本真的滋味。 
   吃这白肉血肠,是一场隆重的仪式。炕桌支起来,大碗盛起来,酸菜白肉粉条子,当中稳稳卧着切好的血肠片。一屋子人围坐,筷子翻飞。我夹起一片白肉送入口中。初入口是肥肉的滑腻,接着瘦肉紧实的纹理和肉香就顶了上来,蒜泥的辛辣、韭菜花的咸香猛地一激,嘿,滑腻立刻化成了满口的丰腴醇厚,让你忍不住再夹一块血肠。那血肠外皮是韧的,里头却嫩得像豆腐,在嘴里一抿就化开了,留下一股子沉甸甸的的香气。这味道,不讨好,不媚俗,让你吃了,浑身都觉着踏实,有劲儿。我不停筷子,一口肉,一口肠,一口酸菜,一红一白,一肥一嫩,一脆一酸,在唇齿间交织、碰撞。滚烫的汤、喧腾的人气、和我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珠。这一刻,白肉血肠驱散了我的生疏。人情的暖,让我和牡丹江的同仁们打成了一片。末了,碗底朝天,汤也喝尽,打着饱嗝,推门出去。身子是暖的,心是定的。我知道,即使此刻牡丹江大浪滔天,只要心里还揣着这么一口滚烫,这人世间的大江大河,就能热气腾腾地渡过去。
   这红白二色,这血与肉的组合,藏着牡丹江人最朴素的生存哲学。生命在终结处馈赠,死亡在沸腾中重生。一头猪的生命,在刀下看似完结,却以另一种更蓬勃、更滋养人的形式,在铁锅里、在炕桌上、在人们的肠胃里延续、沸腾。血,本是生命流淌的象征,灌入肠衣,经沸水点化,凝固成可食用的“红玉”,这是何等的智慧与勇气?它不避讳“血”的原始与腥膻,而是坦然接纳,将其转化为力量与美味的源泉。这像极了先民闯关东的历程——直面蛮荒、严寒、生死的残酷,不逃避,不粉饰,在挣扎与搏斗中,将苦难的血泪,酿成了生存的醇浆。
   我仔细辨读着宁古塔旧址碑文,上面刻着乾隆二十三年修订的《满洲祭神祭天典礼》。那时祭祀用的黑猪需经萨满七日祷告,宰杀后白肉要切作三寸见方的"神肉",血肠则以松枝熏制。这种看似原始的食俗,实则暗含满族"天人合一"的宇宙观——猪乃六畜之首,白肉象征纯洁,血肠代表生命轮回,二者共同构成对自然的敬畏。清末闯关东的山东人带来酸菜,与血肠在铁锅里碰撞出新的哲学。当酸菜的乳酸与猪油的醇香交融,恰似农耕文明与渔猎文明的对话。老辈人常说"酸菜解腻,血肠提鲜",这朴素的饮食智慧,实则是中原"和为贵"思想在北国的具象化。 
   这血肠连着根脉。满族先世有萨满祭祀,以牲血敬神、通灵。那原始的、对生命力量的敬畏,是否也有一缕融入了这灌制血肠的技艺里?渤海古国的遗风,戍边将士的豪情,闯关东流民的坚韧,都在这热气腾腾的一锅炖煮里沉淀。它是草根的盛宴,是乡土的凝聚。一家杀猪,宴请四邻,肉香飘散处,人情便厚了。这哪里仅仅是果腹?分明是人与人抱团取暖的契约,是用食物写就的、对抗孤独的檄文。 
   老李告诉我:伪满时期,牡丹江街头的血肠摊用报纸包着卖。但真正的血肠要用现宰猪血,掺三成高粱面才够弹牙。这种坚持在1960年饥荒时险些断绝,直到1983年国营饭店恢复传统,老师傅们用搪瓷盆接血,拿竹棍搅出血筋的模样,成了老李青年时期最鲜活的味觉记忆。
   时代的车轮滚滚,牡丹江城里的馆子,白肉血肠的做法更精细了,环境更雅致了,蘸料的花样也更多了。我在超市看到真空包装的血肠与韩式泡菜比邻而居。年轻厨师们将血肠与松子、榛蘑同炖,让三百年的老味道生出了新的枝桠。这固然是进步,只是那村野大铁锅下熊熊的劈柴火、以及一屋子乡亲围着炕桌吸溜着热汤的喧闹……那份带着生命悸动与原始热力的“道场”意味,在霓虹闪烁的都市餐桌上,终究是淡了,薄了。 
   《周易》里说“天地之大德曰生”,这碗白肉血肠就是最明白的注解:天地不仁,以严寒为常,但人却能从最朴素的物什里——一块肉,一瓢血,一节肠衣里生出最滚烫的智慧,来对抗天地,繁衍生息。这是生命的韧性,是“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那血,本是屠戮的产物,是终结;可人把它灌进肠衣,经了水火,它就成了滋养生命的开始。这里头的轮回与转化,朴素得很,也深刻得很。
   我记得哲学教授张明远在《北方饮食考》中写过:"血肠的弹性与白肉的绵软构成阴阳两极,酸菜的爽脆则是调和的中庸之道。"这话让我想起牡丹江街头,一位安徽游客将血肠比作"红尘滋味",说吃血肠要像参禅——第一口尝鲜,第二口品醇,第三口方得本味。   
   暮色中的牡丹江泛起银光,铁锅里的血肠仍在咕嘟作响。这来自萨满祭坛的食物,历经满清、民国、共和国的沧桑,始终在白山黑水间传递着最朴素的真理:真正的文明从不在博物馆里凝固,它像血肠中的猪血,永远在代际传承中保持着鲜活的温度。当最后一缕炊烟消失在兴安岭的松涛中,那口酸香扑鼻的铁锅,仍在诉说着关于生命、轮回与永恒的北方寓言。 
    如今牡丹江的夜市里,智能炖锅取代了柴火灶,但老师傅们仍坚持用松木锯末熏制血肠。仍凭经验判断血肠的熟度——这种守旧与创新的拉锯,恰似黑土地上永恒的辩证法。就像长白山天池的冰与水,在零度临界点上,完成着形态与本质的转换。是啊!白肉血肠,这一红一白,是雪原上的阴阳鱼,是终结与重生的朴素轮回。它无言地诉说着:生命的消亡并非虚空,它终将以另一种形式,融入更广大的循环。吃下去的,是滋味;品出来的,是牡丹江那份关于生存、馈赠与转化的,最硬朗、也最温暖的哲学。 
   这哲学,明白如话,就藏在那一片颤巍巍的白肉血肠,一筷子嫩生生的酸菜里,等着懂它的人,在滚烫的烟火气中,一口咽下,暖透胃肠。我品味着白肉血肠里的酸菜风情,回想着酱爆车螺里紫苏酸笋的滋味,脑子飞快地运转着: 
   白肉,车螺,血肠,酸笋,紫苏,酸菜……它们的风情有相同也有不同,它们的滋味有鲜,有香,有糯,有脆,当然也有不一样的酸。它们的风味怎样才能区分啊?我望着老李夫妇忙碌的身影,搜肠刮肚着自己有限的词汇,还是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回到咸阳,在好古堂书案前,静置着从北海带回的斑斓螺壳与牡丹江松塔。我舌尖仿佛还残留着酱爆车螺的汁液,鼻腔里却萦绕着牡丹江那口大铁锅蒸腾不散的酸香。广西北海与黑龙江牡丹江,一咸鲜似海潮奔涌,一醇厚如大地沉凝;紫苏酸笋的轻盈是南国的灵动呼吸,而酸菜血肠的浓烈则是北境不屈的脊梁。看似迥异的风味图谱,在我舌尖与心尖交汇处,激荡出了生命的回响。 
   我不必费力区分那具体的鲜、香、糯、脆、酸有何微妙的差别。老李夫妇在灶台前的身影,北海餐桌旁的指点,连同那宁古塔旧址的碑文、霓虹都市里真空包装的血肠……它们共同谱写着一部无声的、流动的、属于人间的史诗。北海的车螺是海洋慷慨的馈赠,牡丹江的血肠则是生命在终结处向生者最炽烈的献祭与转化。这“红白道场”的底色,不只是味觉的欢愉,更是于生死荣枯间攫取温暖与力量的古老智慧。一碟酱爆车螺,一碗白肉血肠,如同静静的咸阳湖水面,映照出了南北殊途同归的生存韧性与生生不息的文明密码——原来,所有的风味,最终都指向同一个深邃的命题:人,如何在大地的尽头,以滚烫的烟火,确认自身的存在,并倔强地传递着火的温度与生的印记。
   旭日东升,案头的螺壳与松塔在朝霞中静默。我忽然心头一颤,那北海银滩的喧嚣与牡丹江铁锅的沸腾,从未真正消散。它们是生命长河里接通地气的一根火柴,在每一个需要确认来路与归途的时刻,会悄然引燃你灵魂深处那口不熄的炉火。
        2025.10.5日于大秦帝都好古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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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散文以细腻笔触描绘了牡丹江白肉血肠的独特风味,将饮食文化与地域历史、生存哲学巧妙融合,情感真挚且富有文化底蕴。作者从广西北海的酱爆车螺切入,自然过渡到对牡丹江白肉血肠的向往,详细阐述了其制作工艺、食用仪式及背后的文化内涵。文中对满族萨满祭祀、闯关东历史的追溯,展现了白肉血肠承载的深厚历史渊源;对制作过程的细致描写,凸显了其蕴含的生存智慧与生命哲学。作者将白肉血肠的红白二色比作“雪原上的阴阳鱼”,诠释了终结与重生的轮回,语言生动形象,意境深远。同时,作者也感慨现代文明对传统饮食的冲击,表达了对文化传承的深切关怀。全文结构严谨,从味觉体验上升到文化思考,既有对饮食细节的精准捕捉,也有对历史文化的深刻感悟,兼具可读性与思想性,让读者在品味美食的同时,也体会到背后的文化重量与生命力量。【编辑:田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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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田冲        2025-10-05 23:02:52
  这篇散文以细腻笔触描绘牡丹江白肉血肠的独特风味,将饮食文化与地域历史、生存哲学融合。作者从北海酱爆车螺切入,阐述白肉血肠的制作、仪式及文化内涵,追溯满族祭祀、闯关东历史,诠释终结与重生的轮回。语言生动,意境深远,兼具可读性与思想性。
出版长篇小说《迷局》(入围第九届茅盾文学奖)散文集《春暖花开》诗集《守望家园》。西安市新城区作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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