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活着(小说)
一
三月的风吹得细,像刀背擦在脸上,不疼,却冷得渗人。
任锁锁老汉一大早就骑着电动三轮车出了门,去河对面地里。八十的人了,就是不服老,倔得很。他的那辆电动三轮车车厢里放的锄头“叮当叮当”地响着,一路驶向地头。
老婆樊存梅是县供销社退休职工,一月领三千多元的退休金,她患哮喘病多年了,一年比一年严重。此时,她在炕头坐着,手边放着几瓶治疗哮喘的药物,虽然人坐在炕头,没有活动,还是不时地喘着粗气,心口总像被线勒着,憋得慌。她已完全失去城里退休老人的装束,俨然一副农村老太婆的模样。一边念叨:“那老锁锁啊,就是闲不住。”
门口的风吹开一角门帘,土腥味灌进屋。院子外面的柳树枯枝泛起绿色来。她拄着拐杖走到院子里,抬头望着柳树,叹口气:“这春天,又来了。”
任哲华这天从县里回来,坐在院门口抽烟。烟雾往天上飘,他的神情有点空。
母亲喊道:“哲华,你看你爹那命,年纪那么大还下地,你就不能帮帮?”
“妈,他闲不住,让他去。”
“你爹那是命苦命啊,成天操心地里的活儿。”
“我帮他,他还嫌我插手。”
樊存梅叹了口气,又咳嗽一阵子,摸了摸自己胸口,转头向哲华说道:“你呀,也不年轻咧。”
“嗯。”
任哲华低声“嗯”了一下,烟头一闪一灭。
二
那年,他五十。脸上刻着细细的沟壑,两鬓头发花白。
人说他命硬——年轻时混社会,辞职,怀揣着梦想跑新疆,想创一番事业,世事无常,老天不给他机会,还好,在新疆认识的爱人麻灵爱,在新疆十年他们啥辛苦活也干过,开饭馆,摘棉花、洗碗碟、做建筑工,却还是一贫如洗,最终和麻灵爱决定,还是回老家,再干饭馆。啥都干过,啥也没留下。
“活着不容易。”尝遍人生的酸甜苦辣之后,他常说这句话,说的时候,不带感情,像在陈述天气,又像念经一样。
他父亲任锁锁种的那三亩地,已经种了四十多年。庄稼年年有,年年吃不完。锁锁老汉种的菜,送亲朋好友,也送左邻右舍。别人劝:“老任,你儿子回来了,你也歇歇。”
他哈哈一笑:“人不干活就等死咧?我可不成。”
晚上回家,他喝点酒,眼神亮亮的:“我一辈子吃庄稼饭,哪能不动?”
老婆叹道:“动得再勤也该歇,老胳膊老腿的。”
“歇了就完咧。”
她没再吭,只低声道:“命哩。”
任哲华听他们俩说话,心里堵得慌。
“爹,咱这地,种了也卖不几个钱。”
“种地是钱的事?”
“那不种能咋?”
“人要是光想着钱,那就没根咧。”
任锁锁说这话时,手上的老茧在灯光下闪着硬光。
哲华没回,只抽烟。他那新疆老婆麻灵爱,站在厨房门口,胖胖的身影被灯光拉长。她一米五五的个子,体重一百六十多斤。走起路来,像个圆鼓鼓的皮球。
“饭好了,吃饭咧。”她喊。声音洪亮,带点新疆口音。
饭桌上,六个人。
锁锁老汉喝酒,樊存梅小口吃饭,麻灵爱忙着给俩孩子夹菜。
“慢点吃,别噎着。”老婆劝着。
那俩七岁的双胞胎儿子抬头咧嘴笑嚷道:“妈妈,想吃肉。”
“肉留给你爸。”
“我不吃。”哲华摆手。
饭桌上一时安静。
任锁锁抿一口酒,慢慢说:“哲华,你这回回来,咋打算?”
“先干饭馆,稳稳日子。”
“饭馆累啊。”
“打工也累。”
“那还不一样。”
哲华笑笑:“都一样。”
任哲华手头开饭馆的钱不够,不得已只好向母亲求助,樊存梅给儿子两万元,饭馆开在县城南头,一间铺子上面挂着“新疆拌面”的匾额。
麻灵爱手脚快,招呼客人一套一套:“面要粗的细的?辣子要多不?”
她笑得眼睛眯成两条缝,胖乎乎的脸让人觉得实在。
任哲华在后厨,擀面、拌料,手上全是面粉。有时候一忙就是一整天,腰直不起来。晚上收工,俩人一边算账一边喝小酒。
“咱这日子,算是有个样子咧。”麻灵爱说。
哲华“嗯”一声:“比以前好。”
“你以前那几年,跑新疆,啥都没干明白。”
“那会年轻。”
“年轻咋?”
“觉得天宽。”
“天宽也得有人吃饭。”
两人都笑。笑声里,有点真,也有点虚。
饭馆生意好,连锁锁老汉都说:“我儿媳妇能干。”
樊存梅在旁边插一句:“那是,胖人有福气。”
麻灵爱听了笑:“妈,胖不胖都得干活。”
她笑得爽快,声音像风铃。
那段日子,哲华心里真是亮的。他觉得——这日子能这么过下去。他甚至想:也许自己天生是为“道”而生的。
植物也罢,鸟雀也罢,孩子们的笑也罢,一切都该是自然的、欣欣向荣的。
他看着天上的云,觉得那就是“道”的形状——
不挣,不抢,自然地流。
三
可2020年春节即将来临之际,天祸降临。从电视里出来,从手机里出来,从每个人的嘴里出来——病毒、封控、隔离。
新冠病毒肆虐,全国大小城市封控,居家隔离,县里封了路,街头巷尾一片寂静,大小饭馆关门。麻灵爱坐在炕上,双手揉着围裙。
“哲华,这咋整?”
“再看看。”
“看啥?咱这一天不开张,就没钱,我们靠啥生活?”
“政府让关。”
“政府让关就能不吃饭?”
她声音高了,眼睛红红的。哲华没吭,掏出一支烟,点不着。打火机“哒哒”几声,火没亮。
他叹了口气:“世道不由人。”
那年春天,天蓝得反常。空气干净得发亮,街道上看不到一个人。风吹过空荡的街道,吹起一个塑料袋,飘荡着。
哲华每天坐在店门口,看灰尘落在门匾上。“新疆拌面”四个字,慢慢被灰蒙住。麻灵爱偶尔出去买菜,回来骂骂咧咧:“买个菜都得登记,怕死人咧。”
“人家怕传染。”
“那就不活了?”
屋里静下来。窗外风一阵阵。
晚上,电视里播新闻:“专家建议减少流动,坚定信心,共克时艰。”
麻灵爱叹:“这些人,嘴上说轻巧。”
哲华没答,只看着屏幕。那些戴口罩的面孔,一模一样。他忽然觉得冷。他心想:人这东西,真奇怪。他们能一面喊着“爱”,一面推开别人;能一面说“为你好”,一面掏你的命。只有人,最会欺骗自己。
他起身,把电视关掉。黑暗重新笼在屋里。
母亲樊存梅偶尔打电话来:“饭馆不开了?你们吃啥?”
“有点存的,你不操心了,妈。”
“要不回来吧。”
“回来能干啥?”
“种地啊。”
“地能吃饭?”
“总比饿着强。”
哲华笑了:“妈,你这话,倒真。”
日子一天天过去。街上封,店不开,人心慌。麻灵爱越来越烦,晚上喝起闷酒来。喝完就骂:“我命苦啊,跟你跑来跑去,折腾半辈子!”
“我没逼你。”
“你不逼我,我跟你混啥!”
“那你后悔?”
“我后悔有啥用!”
她说完,哭了。胖胖的身体一抖一抖。
哲华靠在椅子上,看着天花板。那一刻,他什么都不想。
三个月后,封解了。但街上没人吃面。大家都怕,怕感染,怕花钱。
生意一天不如一天。麻灵爱算账:“再这样下去,连娃学费都交不起。”
“到时候我去打工。”
“打工?你都五十了。”
“能动。”
“那我呢?”
“看娃。”
她没有吭声。只是抿着嘴。
七月的风热得发黏。街上有店在倒闭,也有新店开张。人们在重新忙碌。但任哲华发现,这忙碌变了味。他看见有人借着疫情涨价,有人趁乱囤货。听见邻店老板笑:“这回谁有关系谁发财。”
他笑了笑:“人啊,真行。”
那笑没有声音。
夜里,他对麻灵爱说:“你说,人活着图啥?”
“图吃饭。”
“那吃饱了呢?”
“那就想更好的。”
“更好是啥?”
“有钱,有脸。”
“那有了呢?”
“还不是得死。”
麻灵爱瞪他:“你咋尽想这些?”
“没事,胡想。”
他抽完烟,盯着那根烟蒂。灰烬一点点塌下去,像天在塌。
秋天,孩子上学要交学费。哲华掏空口袋,叹口气:“还差一点。”
麻灵爱皱眉:“问妈借吧。”
“她的退休金也不多。”
“再不借,娃上不了学。”
夜里,哲华打电话回去。
“妈,我想借点钱。”
“交学费?”
“嗯。”
“哎,这钱我给你留着的。你爹那卖玉米的钱也在呢。”
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断断续续,不时传来咳嗽声。
“哲华啊,人活着,钱是个啥?有口气在就好。”
“嗯。”
“别太苦。”
“妈,这世上,苦是免不了的。”
他挂了电话,心里一阵酸。
冬天来得快。街头的风卷着沙子,呼啦啦地刮。门口的金色招牌早已褪色。哲华抬头望着那块匾额,突然说:“关了吧。”
麻灵爱愣住:“真关?”
“真关。”
“那你打算?”
“出去打工。”
她盯着他,眼里一阵雾。
“你五十的人咧。”
“还能走。”
“走哪?”
“随便哪。”
她咬唇道:“这回,你真想明白了?”
他点头:“这世道啊,等不得。总得走。”
她没说话。只把桌上的饭菜一口一口夹到他碗里:“吃吧,路远。”
天亮前的村口,总有风。风从沟壑里钻出来,带着土腥气。麻灵爱站在门口,裹着一件厚外套,眼睛红红的。
任哲华背着一个灰包,包里是换洗衣裳、一双旧鞋、一张身份证。他回头看了看屋,炕上两个孩子蜷成一团,睡得沉。
樊存梅在屋里没出来,只是隔着门喊:“路上小心啊,别亏着自己。”
“嗯。”
“到了给个信儿。”
“知道。”
门帘被风掀起又落下。麻灵爱低声说:“你就真走咧?”
“再不走,家里过不下。”
“那我呢?”
“你看娃。”
“我怕……”
“别怕。”
他拍了拍她的肩。麻灵爱抬头,泪光一闪。
“哲华,我就想个明白的日子,咋就这么难?”
“不是咱一个人难。”话说完,他转身走。麻灵爱想追,却又停。她听着他脚步远了,风一阵阵吹来,像是有人在哭。
四
任哲华坐上去省城的长途车。车上人不多,都戴着口罩。他靠窗,外面是灰蒙蒙的天。有人在打电话,说厂子欠工资;有人咳嗽;有人闭眼假寐。司机的收音机在放歌:“活着就得拼,别问为什么。”他看着那句歌词,心里冷笑。
“拼?拼给谁看?”
窗外的田地一片黄,零零散散的树站着,像几个倔强的老人。他忽然想到爹。那老头也还在地里吧,拄着锄头,腰都弯成弓。他心里一阵酸,人这一辈子,到底算个啥?像一粒麦子,风一吹,就散了。
到了省城。厂子在郊外,一片灰砖房。门口挂着大横幅:“安全生产、幸福生活”。领工的是个年轻人,三十出头,嘴角永远带着笑。
“老哥,干活不?”
“干。”
“行,那就先试用三天。吃住厂里。”
“好。”
宿舍是八个人一间的铁床,被褥薄得像纸,墙角漏风,夜里冷得人直抖。但哲华不叫苦,心里明白:这就是命。
白天干活,搬货、贴标、装箱,腰疼得厉害,膝盖像火烧。晚上回宿舍,大家轮着洗脚,水黑得发亮。
有人骂:“狗厂子,扣钱还狠。”
有人笑:“不干也没别的路。”
哲华低声说:“是啊,没路。”
一个夜班的凌晨,机器轰隆隆响,灯光惨白,空气里是胶味。哲华抱着箱子,忽然有点晕,他靠在墙上歇了一会儿。
领班走过来:“咋的?偷懒?”
“没。”
“那就干。”
他“嗯”了一声,又抬起箱子。箱子边角割破了他手指,血流出来,落在地上,一滴滴,没人看见。他抬头看天花板,灯光一闪一闪。他忽然觉得——人活着,好像就是在等灯灭。
周末,厂里发工资。领班笑着喊:“辛苦了啊!”每人发了个信封。哲华打开一看,数了一下,不多,但他还是笑了。
晚上,他给老婆打电话,只是语音,没有开视频,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样子。
“哲华,你那边咋样?”
“能干。”
“累不?”
“都一样。”
“孩子想你。”
“听话不?”
“还行,就是问你啥时候回来。”
“等有钱了。”
“哲华……”
“嗯?”
“你说,咱这辈子能不为钱活一次不?”
他沉默半晌,轻声说:“也许下辈子。”
电话那头静了。过了一会儿,麻灵爱笑了一下:“那下辈子你可别跑。”
“好。”
电话挂断,夜风呼——一下吹过,他感觉浑身发冷。
几天后,厂里来了新政策:加班自愿,奖金减少。有人抱怨:“这叫自愿?不加就走人。”
领班说:“要干就干,不干走人。”
那晚,宿舍里有人吵起来。
“你凭啥压着咱们?”
“凭我有关系。”
“你良心不会痛?”
“良心能当饭吃?”
哲华坐在角落,没插话。他在想——
这世界咋就变成了这样,谁都喊公平,可谁都想踩别人上去;谁都说信神,可谁都信自己那点小算盘。
他叹口气,拿出一本旧本子,在上面写:
“人说天地有道,
可我只见人道已塌。
植物向阳,人向谁?”
他写完,笑了笑,把笔放下。
五
春天又来了。厂外的柳条抽芽,但空气里仍旧有股旧冬的味道。哲华常常在下班路上,看着那一排排楼,灯一盏盏亮起,又一盏盏灭。每一盏灯后面,都是一张脸,一段苦。
有一晚,他梦见家。梦见父亲坐在地头,锄头插在地上,太阳照着他。母亲在院子里剥蒜,嘴里叨叨:“哲华咋还不回来?”麻灵爱在灶前炒面,火光映红她的脸。那两个孩子在院子里跑,喊“爸!爸!”
他伸手去抓,风一吹,全散了。他惊醒,枕头是湿的。
第二天,厂外有广播,喊:“防疫升级,减少出行。”
他愣了。这疫情又来了。他突然笑出声,笑声里带着哑。旁边工友问:“你笑啥?”
“没笑。”
“疯了吧。”
“可能吧。”
他抬头望天,天灰得像旧铁。他心想:
人这一生,总想着“更好的日子”,可哪一天才算好?是不是到死也没一个准话。
月底,他领到工资,买了两包烟,一袋糖。糖是给孩子的。他蹲在厂门口抽烟,看着远处的公路,车来车往,灰尘起起落落。一个工友走过来:“哲华,你回家吗?”
“想回。”
“那回啊。”
“回去又得走。”
“那不就命嘛。”
“嗯,命。”
他笑,笑得像哭。
夜色深了。厂房灯火在远处一闪一闪。他背上包,顺着那条公路往前走。风从后面吹来,卷着尘土。他走得慢,却不停。有人见到说:“你去哪?”
他答:“去前头。”
“前头有啥?”
“我也不晓得。”
他没回头,只有鞋底和尘土撞出细微的声音,像一段无声的歌。他想:“人活着,不过就是在路上。有风的时候低头,有光的时候眯眼。不知是为了活,还是为了等天亮。”
原创于2025年10月